自从六月份从大学毕业之后,我就不得不搬出了学校的宿捨。
在离开宿捨的前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见宿捨楼著火了,我拼命地向外逃。
人家说梦都是反的,现在看来果然是如此,其实我根本不愿意离开那裡。
我有一个好朋友叫做陆凯,是本地的学生,家就住在城市边缘的郊县。
他告诉我,他离开宿捨之后会回家去,如果我暂时没有地方住的话,也可以去他那裡。
一年前的夏天,我曾经去过他的家,那是一个相当悠閒的地方,所有人仿佛都过得安閒而轻松。
陆凯的父母是一对相当随和的老人,对我也很亲切,这一切都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所以我虽然并没有立即答应陆凯的邀请,但却已经在心裡做了决定,无论毕业之后情况如何,都一定要先到那裡去住上一段日子。
陆凯是早我三天离开宿捨的,他的论文是全班第一个通过的,早早的便离开学校回家去了。
那天早上我离开学校,坐上了开往郊县的汽车,在车上我打了一个电话给陆凯,可是不知为什麽,他的手机却已经关机了。
但这一点都没有关系,我相信他现在一定正在家裡等待我的出现了。
汽车停在了郊县的附近,我凭著记忆很快就找到了陆凯家所在的那个镇子。
那是一个十分典型的小村镇,最大的特点就是小。
从村口到村尾,即使是步行最多也只有十多分钟的路程,住的人家显然也并不多。
一眼望去,沿街两边都是两层楼的平房,被雨水冲刷得渐渐退色的牆面,就像一张张苍白的面孔,显得虚弱而无力。
不知为什麽,当我一走进村镇的时候,心裡便突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在升起来。
「这真的是我来过的那个安宁祥和的小村镇吗?」我不禁开始在问自己。
这个地方的同我记忆中的情景,差别实再太大了!
今天的天气其实很好,晴空万裡一碧如洗,天空中找不到一丝阴霾。
可是街道上的人却很少,来往的只有几张颓废而麻木的面孔,连行走的样子似乎都是僵硬而死气沉沉的。温软的阳光似乎也不能唤不起他们一丝生机,整个村镇都沉浸在一片萧索之中。
陆凯的家是最典型的村镇式建筑。
一楼是很大的厅堂,但厅堂的布置,与其说是厅堂,倒更像是灵堂。
正中的一张八仙桌上供著两具灵位,牆上挂著七八副不知是何年月的挽联,原本雪白的纸张已渐渐泛黄,还留著点点霉斑。整个厅堂仿佛都透著一股阴森的气息,令人不寒而栗。
房间在二楼,走道两边各两间屋子,顶头一间。小楼的后面有个小小的院子,用砖牆围著。
宅子的门前则原本是一块小花圃,但如今早已残损荒芜了,长满了杂草。
在这裡,这是最典型的民居结构,十家住户裡至少有九家半都是这个样子的。
我走进厅堂,就看到陆凯的父母正坐在厅堂裡八仙桌前的那两张已经斑驳不堪的枣红色的椅子上。
他们看到我似乎感觉十分惊讶,表情竟有些说不出的古怪,我立即走上去,笑著说:「天叔淑姨,你们好!」
陆凯的父亲叫陆天,她的母亲叫邓淑。
他们看著我的目光似乎顿时变得柔和了一些,但仍然带著些疑惑,陆天说:「小卓,你怎麽到这裡来了,已经搬出学校了吗?」
我点了点头,说:「是啊,我从学校搬出来了。陆凯说如果我暂时没地方住的话,可是先到这裡来住一阵子。」
陆天长长地「哦」了一声,说:「原来是这样。」
我看了看周围,并没有陆凯的身影,便问:「陆凯呢?他不在吗?」
陆天似乎迟疑了一下,说:「小凯他前两天回来过,但现在去城裡看他阿姨了,可能过两天才回来。」
我「恩」了声,心裡骂了陆凯那小子一声。
这家伙邀请我过来,自己却跑出去了,真是不够意思。
我对陆天说:「既然陆凯不在,那我看我还是现走吧,过几天再过来。」
说这话的时候我显然是口是心非的,嘴上虽然这麽说,但脚下却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陆天果然立刻开始挽留我:「小卓,你是小凯的朋友,又不是外人,就住在这裡等他吧。」
他说著便向一旁的邓淑说:「你快去把楼上顶头的房间收拾一下,让小卓住下来吧。」
我当然立即再三道谢,然后跟著邓淑到了二楼的房间。
那房间其实很干淨,只是象征性地收拾一下,我便住了进去。
邓淑笑著对我说:「我们家裡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平时也闷得很,小凯又经常不在家。有你在这裡,我们平时也能找人解解闷了。」
我把包裹放在牆角的桌子上,说:「那个当然了,我最喜欢和天叔淑姨聊天了!」
邓淑点了点头,说:「你大老远的过来,应该也累了,先休息一下,等下我来叫你吃午饭。」
我「恩」了声,说:「我最喜欢吃淑姨做的菜了,今天看来又可以大饱口福了。」
邓淑又笑了笑,转身就要离开,但似乎又犹豫了一下,轻声地向我问:「小卓,你是真的不知道?」
我怔了一下,问:「什麽不知道?」
邓淑似乎有些勉强了笑了下,立即说:「没什麽,我就是随便问问。好了,你快睡吧。」
她说著转身从门口走了出去。
就在她转身离开的时候,我听到她低声低估了一句:「真是个好孩子,只可惜……」
后面的话我就没有听见,接著我看到她慢慢地摇了摇头,轻歎了一口气,走出去了。
邓淑的举动让我不禁有一种很怪异的感觉。她最后说的「可惜」是什麽意思?还有,她究竟想问我「知道」什麽?
为什麽这一次来,似乎整个镇子都变得不一样了,就连陆天和邓淑也变得怪怪的。
他们在看到我的那一刻,眼中所现出的惊讶,绝不仅是因为感到意外那麽简单。我敢肯定,他们一定有著什麽事情瞒著我,可那究竟是什麽呢?
我望著天花板,怔怔地想著。也许是因为太累了,没过多久便沉沉地睡著了。
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十二点了,是陆天把我给叫醒的,因为吃饭的时间到了。
邓淑今天做了很多菜,几乎每一样都是我最爱吃的。没想到她的记性居然这麽好,我一年前来的时候曾经对她说过自己爱吃什麽,她竟然几乎全都记得。
而陆天则不停地给我夹菜,想到刚才自己对他们的怀疑,心裡不免一阵阵的惭愧。
午饭之后的天气很热,我就躲进了房间裡,开著电扇,开始看带来的小说。
一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才又下楼,而晚饭又是相当丰盛,而且极对我的胃口,吃得我一个劲夸赞邓淑的手艺。
这一天我都过得异常悠閒,去年的那种感觉仿佛又回来了。
但是唯一让我觉得心裡有些疙瘩的是,我总是能够在不经意间看到,陆天和邓淑眉宇间透露出一种淡淡的忧伤。
晚上我一个人躺在床上,望著窗外的星空。
郊县的星空是十分美丽的,但我满脑子都是陆天和邓淑的那种令人不解的神情。
仔细想来,这裡依然让我觉得有些不对劲,可是这不对劲究竟在哪裡呢?
我用力抓了抓脑袋,可还是一无所获,看来就算把脑袋给抓破了,也不会有什麽作用。
我慢慢地睁开眼睛,也许是因为思索了太久,我的脑子裡有些乱糟糟的。
夜还是那麽的静,静得好像充斥著一丝丝恐怖,仿佛连一粒灰尘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见。
这个时候,突然一个轻微而熟悉的声音在房间裡响了起来:「卓曦同,你终于来了……」
我的心中顿时猛然一震,这是陆凯的声音!
我简直不能够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过很快,我的眼睛便已再次证实了这一切。
我的房门不知什麽时候已经被推开了,陆凯正站在我的门口。
他的脸色看上去很苍白,几乎没有一丝血色,他站在那裡怔怔地望著我。
我似乎被吓坏了,就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我为什麽要害怕陆凯。或许只是因为他的脸色实再太骇人,太让人觉得恐惧。
我们相觑了大约两三秒钟,他忽然转身离开了我的房间,走进了走廊裡。
这时我才稍稍恢复了清醒,立即下了床,跟著他走过去。
当我走入走廊的时候,看到他进了走廊楼梯口,靠左侧的一间屋子裡。
我立即跟了上去,也推门进了那间屋子。
而这时,陆凯已经直挺挺地坐在床上,好像一具雕像般一动不动。
「陆凯,你……你怎麽了?」
陆凯慢慢扭过头,冷冷地看著我,眼神中竟找不到一丝正常人的暖意!
惨白的月光照在他那张憔悴的脸上,泛起一层淡淡的铁青。他的嘴唇微微带著暗紫色,就像是凝固的鲜血,更显得诡异异常。
我不由骇得退了一步,险些跌倒。
「陆凯……你怎麽了?你没事吧,怎麽会变成这个样子?」
风一丝丝从窗口吹进来,鑽进衣袖和领口裡,就像一只冰冷的手,将午夜的凉意刺入了肌肤。
一瞬间,空气仿佛都已经凝固了。
「卓曦同。」
陆凯的声音显得很僵硬,就像他的身体一样,如同被施了残酷的魔咒,变成了可怕的僵尸。
「卓曦同……」
陆凯似乎想说话,喉结不断地剧烈颤动著,发出「咯咯」的声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的双手忽然紧紧扼住了自己的喉咙,使劲地掐著,一对眼珠暴突出眼眶,仿佛立刻就会滚出来。
霎时,他的身体因痛苦而变得蜷曲起来。就像一只煮熟的虾,不停地翻滚挣扎,显得更加狰狞诡异。
「陆凯!」
我大叫著扑了过去抓住他的双手,我不能继续让他这样伤害自己,他会把自己给掐死的!
「陆凯,你想说什麽?你慢慢告诉我!」
不知过了多久,陆凯的身体渐渐恢复了平静,但痛苦的表情却仍未有丝毫消退。
他紧紧咬著牙齿,血丝从牙缝中渗出嘴角,脸上的每一根神经、每一寸肌肉都在不停地抽搐!
我已然吓得不知所措,许久说不出话来。
「卓曦同,快走!快离开这裡!」
陆凯说著紧紧抓住了我的手腕,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量。
「快走,快离开这裡!」
窗外的上弦月很美丽,柔柔的夜,柔柔的月色。
我惊醒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还躺在那张木制的大床上,我将自己轻轻靠在床沿上,急促地呼吸著。
睡衣已被汗水浸湿了,觉得凉凉的。
耳边仿佛还在不断回响著陆凯叫我赶快离开的声音。那声音就好像是在嘶叫一般,充满了痛苦和挣扎,还有悲怆、恐惧和无助!
我深深吸了口气,轻轻打开床头的台灯,希望光能够驱走一丝心中的悸动和不安
然而就在这时,一股痛意突然从手上传来,就像一根针,重重的刺进了身体裡。
一瞬间,我的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一颤。
借著昏暗的灯光,我看见自己的手腕上,赫然泛出一片深红的淤痕,显得清晰而明显。
就是这双手腕,在梦中被陆凯紧紧抓住的手腕,难道那不是一个梦?
那麽陆凯……
我几乎无法再让自己继续想下去,这一切实再太怪异,太令人无法相信了。
我用力的甩著头,竭力想要恢复冷静,可是却没有一点作用,我的依然乱得不行。
我慢慢从床上起身,走出了房间,像梦中那样来到了楼梯左侧的那间房间的门口。
门并没有锁,我推门走进去。
床、窗帘、甚至是月光,一切都跟我梦中的情景一模一样,唯一的差别是,床上并没有人。
陆凯并不在那裡。
我缓缓地松了口气,看来那的确只是一个梦,是我的神经太紧张了。
而手腕上的淤痕,或许是在什麽时候不经意留下的,只不过是我自己没有注意到罢了。
顿时,我的心一下子宽了许多,暗暗埋怨自己疑神疑鬼,给自己找罪受。
但就在这一刻,突然一个声音传进了我的耳朵裡,房门外的木制楼梯上,赫然传来一阵阵微微的「吱呀——吱呀——」声。
声音很轻很细微,然而在这样一个寂静诡异的夜晚,却同样足以刺伤一个人所有的神经。
每一声轻响,都仿佛如同一柄冰冷的匕首,刺进我的耳膜裡。
「吱呀——」声很快便消失了,就像它的出现,很突然很诡秘,虽然只是短短的几十秒,却竟像是延续了几个世纪。
我觉的自己的心跳正在不断地加速,呼吸也渐渐变得急促。
我稍稍移动了一下僵硬的胳膊,走出了房间。
走道裡很黑,没有灯光,楼下的客厅裡也没有灯光。
我走下楼,脚步很轻很小心。
夜晚的厅堂看上去更像一座灵堂了,挂在天花板上的白帆被夜风吹得微微地摆动著。在漆黑的环境中,仿佛不知何时便会将人的魂魄吸走。
就在这一刻,我忽然停住了脚步。
我的双眼已渐渐适应了黑暗的环境,我看到靠近屋门的地方,赫然是一个人形一般的黑影。
我僵立著,一动不动,而那个黑影也一动不动,甚至没有一点声音。
靠牆的灵台旁,有一架落地式的壁钟。
黑暗中,只听见钟摆「嘀嗒、嘀嗒」的摆动著,似乎配合著我此刻的心跳与喘息,声音显得虚弱而无力。
气氛便像是随著空气一般的凝固了,维持在一种岌岌可危的僵硬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双脚已渐渐开始觉得有些麻木。
突然,钟摆蓦得停止了响声。
就像是被午夜的魔鬼一口吞进了肚子裡,消失在了这一片狰狞诡异的黑夜之中。
我的心猛然一颤,心跳似乎也在一瞬间跟著钟摆的停歇而停止了跳动。
而这一刻,黑暗中响起了一个陌生的声音:「这钟……又停了。」
「吱呀」一声,红漆斑驳的木窗遽然被夜风吹了开来,这突如其来的声响让我再次颤了一颤。
一丝丝的寒意慢慢从背脊升到头顶,全身的血管中好象有无数条毛毛虫正在不停的蠕动爬行,头皮也渐渐开始有些发麻。
月光淡淡地从窗口照了进来,在砖石的地面上薄薄泛起一层如雾般的光晕,屋子裡亮了一些,但却愈发显得诡异与迷离。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将手掌在衣摆上轻轻地蹭了蹭,擦干手心中的冰凉的汗水。
一瞬间,黑暗中的身影突然动了一动,抬起头,用一双黯淡却幽邃的眼睛冷冷地逼视著我的脸。
我骇得退了一步,背心已贴在牆面上,一种寒冷的感觉立刻传了过来。
——刚才就是「她」在说话?
一个十分陌生的声音,显得有一些苍老而沙哑,但在这样的一个夜晚,却更有著一种慑人心魂的魔力。
「你……」
我的嘴唇微微地哆嗦著,喉咙口不停发出「咯咯」的声音,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双眼睛依旧冷冷地注视著我,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来:「你就是今天搬进来住的,那个陆凯的同学?」
我微微皱了皱眉,道:「是的。」
我似乎在一瞬间想起了一些什麽,稍稍定了定神,试探著问道:「您就是陆凯的外婆?」
黑暗中的影子低声地喘了口气,声音仿佛也变得柔和了许多,缓缓道:「是的,我就是陆凯的外婆。」
我听陆凯说过他有一个外婆,年纪已经相当大了,而且脾气十分古怪。
每天都将自己关在楼梯靠右边的那间房间裡,几乎从不出来。也不准任何人去打搅他,只有每天吃饭的时候,才允许陆凯的父母把饭菜送进房间裡。
我虽然去年曾经来过这裡,但却一直没有见到过她。
「我睡不著,听见楼下有声音,就下来看看,我还以为……还以为……」
我显得有一些窘,这裡毕竟是别人的家,半夜三更在别人的家裡到处走动毕竟不是一件很有礼貌的事情,尤其是现在又被主人撞见的时候。
陆凯的外婆轻咳了两声,发出「呵呵」的声音,分辨不清是喘气还是在冷笑:「你以为什麽,你以为我是鬼对不对?」
我并没有否认。
这时一阵夜风吹过来,木窗被风吹地摇晃起来,拍打著窗棂,发出「啪、啪」的响声,就像电影裡午夜鬼魅敲门的声音
陆凯的外婆忽然幽幽地歎了口气,沙哑地说:「年轻人,你是真的不知道?」
「什麽不知道?」我说:「为什麽你们都问我这样的话?我究竟真的不知道什麽?
外婆又歎了口气,低著头望著砖石的地面,似乎已陷入了沉思中。
我又说:「你们所说的事情是不是跟陆凯有关?我一直觉得天叔和淑姨的神情很怪,是不是陆凯出了什麽事情?你们快告诉我,我真的不知道!」
陆凯的外婆缓缓摇著头,显得有一些无奈,眼神中更多了一份深深的怜惜之色。
她默然半晌,才苦笑著说道:「没什麽,你不用再问了,什麽事情都没有。」
我还想问些什麽,可是话还没出口,她已经再次说:「时间不早了,你快点回去睡觉吧,我也要休息了。」
陆凯的外婆从牆角的阴影之中走出来,身形更加佝偻,说话间已迈上了梯道。
我静静望著她走上了楼梯,渐渐消失在一片黑暗之中。
我轻轻地倚靠在窗棂上,仰望著如幕般的夜空,突然一股难言的疲惫涌上了心头。
我拿出手机又给陆凯打了一个电话,陆凯的手机依然关著。
这一夜我都迷迷糊糊地没有睡踏实,第二天一早起身去梳洗时,在厨房门口看到了正在做早饭的邓淑。
陆天站在她的身边,他们显然并没有发现我的存在,正在低声地谈论著什麽。
我正想进去跟他们打招呼,可就在我准备迈步的时候,陆天的一句话忽然传进了我的耳朵裡。
我顿时愣了愣,又收回了脚步。
陆天有些迟疑地说:「看来那个孩子真的不知道,你说我们应不应该告诉他?」
又是说我「不知道」,我究竟不知道什麽?
我立即决定听下去。
邓淑似乎也很犹豫,说:「我也不知道,他是个好孩子,我也不知道我们应不应该告诉他。可是就算我们不说,他迟早也是会知道的,我们总不能把他在这裡留一辈子吧。」
陆天似乎想要说什麽,但他显然十分困惑,最终还是什麽都没有说,只是歎了口气。
他们吞吞吐吐地态度,已经让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我立即冲了进去,大声地说:「天叔淑姨,你们究竟在说什麽,究竟有什麽事情是我不知道的,你们快告诉我。就连婆婆都问我这样的话,我实再是受不了了!」
陆天和邓淑显然被我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麽,只是愣愣地看著我。
半晌,陆天才吞吞吐吐地说:「没什麽,真的没什麽。小卓,你不要瞎疑心,我们哪会有什麽事情瞒著你。」
我当然不会相信他们的话,继续激动地说:「是不是陆凯出了什麽事情?你们快告诉我啊!」
他们互相望了一眼,陆天再次说:「没有,小凯能有什麽事,他过几天就从城裡的阿姨家回来了。」
我突然觉得心裡有一种说不出憋闷,似乎立刻就需要发洩出来,我疾声地说:「我昨天看到陆凯了,他的情况很糟糕!他好像正在承受很大的痛苦,他还叫我立刻离开这裡,这究竟是怎麽回事,你们快告诉我!」
我觉得自己真的快要疯了,竟连梦中看到情景都说了出来。
陆天刹那间脸色变得苍白如纸一般,颤颤地说:「你……你看见小凯了……」
但他随即仿佛是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麽,不仅停止了声音,而且将目光避开了我的注视。
这时邓淑开始说话了,她有些不自然地对著我笑了笑,说:「小卓,你别胡思乱想了,这裡什麽事情都没有。我们都很好,小凯也很好,大家都很好……」
可是邓淑的话还没有说完,我的身后突然响起了一个沙哑而苍老的声音:「很好,什麽是很好?你们打算瞒他多久,难道你们能够瞒他一辈子吗?」
那个声音让所有人都蓦然一惊,我回头看去,陆凯的外婆已经站在厨房的门口,冷冷地注视著我们。
这还是我第一次看清她的样子。她看上去已经非常老了,满脸都是如刀刻一般的皱纹,腰背佝偻著,只有那双眼睛中还射出一种十分怪异的神采。
陆天似乎有一些尴尬,立即说:「妈,你怎麽从楼上下来了?」
陆凯的外婆并没有再说什麽,已经转头又朝楼上走去,没多久便消失在楼梯的转角处,随即楼上传来了一下关门声。
这时陆天和邓淑仿佛都松了口气,脸色终于变得有些缓和起来。
陆天对我说:「小卓,你别多想了,什麽事都没有。现在还早,你再休息一下,等会儿我和你淑姨会叫你下来吃早饭的。」
我没有再说什麽,只得听他们的话,再次回到楼上。
可是当我经过陆凯外婆的房门口时,我的脚步却停了下来。、
我迟疑了大约有十分钟,终于还是轻声地敲响了房门。裡面没有丝毫动静,我推开了房门,慢慢走进去。
现在正是初夏,正是最生机盎然的时候,可是屋子裡却有著一种说不出的阴冥。
厚厚的窗帘将外面的一切都挡在了窗外,只剩下一角帘沿,透出半缕光芒照在屋子的水泥地板上,也照在了一张退色的籐椅上。
在这裡,似乎已分不清春夏秋冬,也不清黄昏黎明。
籐椅上坐著一位鬓发如霜的老妇人,正怔怔凝视著隐隐透出微亮的窗帘,皱褶满布的脸上神情木然,暗淡的双眼中也找不到一丝光彩。
我走进去,轻声地呼唤:「婆婆,我是卓曦同。」
每个人走到这裡,仿佛都会被这片阴冥的气息所感染,连声音也会突然变得诡异起来。
房间裡的光线很暗,人的脸也很暗。
可是籐椅上的老人却依然静静地坐著,一动也不动。就如同这间屋子一样,让人丝毫感觉不到任何生命的气息,甚至开始怀疑她是不是真的还活著。
「婆婆,你能不能告诉我,他们究竟一直瞒著我什麽事,是不是陆凯出事了?」
我的声音有些颤颤的,手心裡似乎也已经开始在冒冷汗了。
陆凯的外婆依然没有说话,这时我感觉到似乎有人从我的背后走进了房间,我遽然回头,便看到了陆天和邓淑正站在我的背后。
陆天的神色有一些严肃,但目光中又透出一丝彷徨和愁苦,他沉著声音对我说:「小卓,婆婆不喜欢别人打搅他,你快出去吧。」
我望著他,顿时觉得有些洩气,整个人似乎都快要虚脱了,垂著头有气无力地向门口走去。
但就在这时,一直仿佛死人一般沉默的老妇人却忽然开口了,那个沙哑苍老好像电影裡女巫一般的声音,忽然在屋子裡响了起来:「陆天,你们就带他去看看小凯吧。」
最终我还是见到了陆凯。他竟然躺在楼梯靠左边那间房间的床底下,陆天搬开那张木床,我便看到了他。
他一动不动静静地躺在那裡,眼眶凹陷脸色苍白,跟我梦中见到的情形一模一样。
陆天和邓淑此刻都站在我的身边,我能够听到他们轻幽的歎息声。
我转脸望著他们,问:「他还活著是吗?」
陆天无力地点了点头。
我又说:「那你们为什麽把他藏在这裡?为什麽不送他去医院?或许医生可以治好他的,你们为什麽不送他去?」
可是陆天的神色却忽然变得很奇怪,竟仿佛正在承受一种深入骨髓的痛苦。
我继续问:「究竟怎麽了,你们为什麽不回答我?」
许久,陆天才深深地吸了口气,仿佛是下定了决心,然后对我说:「不是我们不想,而是我们根本没有办法送他去医院。」
我再次问:「为什麽?」
陆天苦笑著说:「因为……因为我们都是已经死了的人。」
「死了的人……」我猛然全身一震,竟好像给雷击中一样,脑子裡一片空白:「这……这怎麽可能……」
邓淑说:「小卓,天叔说的是真的,就在今年过完年之后,这个镇子裡流传了一种怪病,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全镇的人都死了。」
我望著他们,一点一点在向后退,嘴裡似乎是毫无意识地说著:「这怎麽可能……,这怎麽可能……」
邓淑继续说:「因为担心会影响小凯的学业,所以我们得病的时候一直都没有告诉他。后来我们都觉得自己快要不行了,就写了好多封信,交给小凯的阿姨,让她每隔半个月就给小凯寄一封去。」
邓淑歎了口气,接著说:「本来我们活著的时候是跟他阿姨商量好的,等小凯毕业的时候才告诉他这些事情。可是没想到小凯他竟然提前回家来了,当他看到家裡我和他爸的灵牌时,顿时就惊得晕死了过去,一直昏迷到今天都没有醒过来。」
「不……不……」我一边后退,一边自言自语一般地说著:「这不可能,你们是在骗我的。你们要是鬼的话,我怎麽会看见你们,你们一定是骗我的……」
这时陆凯的外婆也出现在了门口,她向著我说:「他们没有骗你,我们的确都是鬼,在几个月前,我们的确都已经死了。」
我的背已经靠在牆边上,后面已经没有地方可以让我退了。
陆天慢慢向我走过来,他低声说:「你放心,我们不会伤害你的。我们都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只可惜……」
陆天的话又停住了,我望著他们三个,又望了望地板上的陆凯,突然想起了什麽。
我冲过去,一把抱住了陆凯,大声说:「我要送陆凯去医院,只有医生能够把他救醒,我要送他去医院!」
可是陆天却拦住了我,他有些苦涩地说:「你不能这麽做。」
「为什麽?」我惊讶地问。
陆天又苦笑了一下,缓缓地一字一字地说:「因为你跟我们一样,也是鬼。」
我大声笑了起来。
这简直是我听到过的最好笑的笑话,我明明活生生地从学校来到这裡,怎麽就忽然成了鬼了呢!
我笑了几声,却忽然笑不出来了。
因为他们三个正一脸悲伤和同情地看著我,这种目光已经让我自己都不禁开始动摇起来。
他们都是鬼,为什麽我可以看到他们?
陆凯明明正昏迷著,为什麽我却能够跟他接触,而且他还能在我的身上留下淤痕?
难道我真的已经死了,所以我见到的是陆凯的灵魂。而也正因为我是鬼魂,所以他的灵魂才能够跟我说话……
我简直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这一刹那,我竟然又想到了我离开学校的前一晚,所做的那个梦。宿捨楼开始著火,我拼命向外冲,可是却怎麽也冲不出去,最后……最后我死在了宿捨楼裡!
难道那并不是一个梦,而是真实发生的事情?我的鬼魂在第二天离开了学校,来到了这裡,而在这裡居然又遇上了一家鬼魂。
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我的耳边传来了陆天的声音:「其实我们一看到你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你是鬼魂,可是我又发觉,你自己却根本不知道这一点。所以我们一直都很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陆天的声音仿佛在我耳边变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
我突然惊叫起来。
我惊叫著冲出了房间,冲出了那栋房子,冲出了那个小镇。
我搭上了通去城裡的公共汽车,可是我同司机说话,他却根本不理睬我,整个车上没有一个人能看到我。
我下了车,在市区裡游荡著。
我来到了一家电器商店的门口,商店门口的橱窗裡摆著一台电视机,电视裡正在播放新闻。
新闻的内容是,前天夜裡某所高校宿捨楼意外失火,十一名学生死于火场。
新闻的后面是就那十一名学生的名单,而我的名字就排在其中的第三个。
我望著暂时停顿的屏幕,慢慢地在街上坐了下来。
我慢慢地仰面躺在地上,一辆摩托车从我的身上飞快地行驶过去,可是我却没有一点感觉。
我慢慢地合上了眼睛,心裡顿时有一种说不出的空虚和酸涩。
整个世界仿佛都已在离我越来越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