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杜欢去见未来公婆，心里是抑制不住的激动。

她起了个大早，提了一堆东西。

从市里到男友胡洵老家，先动车再大巴，折腾到半中午才到。

一只脚才跨进院子，杜欢就听到房子里传出来一阵骂骂咧咧的声音。

隔得远，听不真切。

只隐约听出是一个尖利的女声，往外蹦着脏话，还夹杂着噼里啪啦地抽打声。

杜欢心里咯噔了一下，扭头去看胡洵的脸。他脸上有一闪而过的尴尬，但很快就消失不见。

胡洵清了两把嗓子，高喊：“妈，我们回来了。”

里屋的杂声立刻就停了。

片刻后，一个中年妇女笑盈盈地走出来，身材瘦瘦小小的，脸上的颧骨很高。

虽然堆着笑，但看上去就如同一张面具似的，杜欢有些不适应。

胡洵放下手中的礼品盒，给杜欢介绍：“这是我妈。”

原来是未来婆婆，杜欢把心里那点不适拼命赶跑，笑盈盈地回了句“阿姨好”。

进了家门，坐在沙发上，杜欢先四处打量了一下，就是普通的农村老房子，两层楼的样式。

装修和陈设都是从前的，看上去已经很老了。

见杜欢到处打量，未来婆婆递上来一杯热茶，亲热道：

“我们老两口怎么住都行，主要还是让你们住的舒服。”

话一出口，杜欢心里立刻明朗起来。

这样看来，未来婆婆还是挺开明的一个人嘛。

寒暄了好一会儿，杜欢的肚子叽里咕噜叫起来，早上走得急，又一路赶车。

她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这会儿日头正挂，翻滚的胃液提醒着，到时间补充粮仓了。

杜欢正要拉着胡洵小声嘀咕，猛地看到从后门走出来一个年轻姑娘，手长脚长，瘦瘦高高，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

姑娘低眉顺眼地立在后门口，细声细气道：“爸妈，吃饭了。”

杜欢瞅了胡洵一眼，胡洵才慢悠悠地开口说：“这是我姐胡阳。”

胡洵有个姐姐，杜欢是知道的。

当初在大学相识，胡洵牟足了劲追得杜欢，把家里的事也都跟杜欢说。

说到姐姐胡阳的时候，胡洵还掉了眼泪。

胡阳不是胡洵父母亲生的。

当年胡洵父母结婚多年未能生育，去医院检查也没毛病，便找了求神拜佛的路子。

高人指点说需要先抱养一个孩子，来给自家的子嗣引路。

正巧那时有邻居的远房亲戚生了第三个丫头，于是那个三丫头就到了胡家，成了引路童女。

果不其然，在胡阳来家里的第三年后，胡母怀孕，十月后生下胡洵这么个宝贝疙瘩。

成长过程中，胡阳做足了一个姐姐该有的架势。

有苦她先吃，有罪她先受，有打她先挨，一路护着胡洵长大。

“我妈说姐姐是我们家里的大功臣，这辈子都要好好待她。”

说到这里，不光胡洵，就连杜欢都感动了一把，眼里泛出泪光。

也正是因为胡洵口中那些要好好对姐姐的承诺。

让杜欢越发肯定，这是个懂得感恩，值得托付的男人，所以才下定决心要和他过一辈子。

来之前，杜欢甚至和父母提前说好了，胡洵家庭条件不太好，就不让他们家买房了。

“反正我们家里房子多，再买也没必要。”

杜妈一边哀叹女儿倒贴，一边提醒女儿：

“房子可以不要，彩礼必须出，这是他们家娶媳妇儿的态度。”

好在，那顿饭吃得还算平静。

杜欢把自己的要求说了，胡母乐呵呵地应下来，说是早就按当地行情准备好了彩礼。

会面很顺利，下午的时候杜欢和胡洵返程，胡母絮叨了好一阵子。

临出门时，杜欢特意跑到胡阳面前打招呼：“姐，我们走了。”

“嗯。”蚊子似的轻哼，挠的杜欢心里有点不得劲。

路上杜欢问胡洵，怎么胡阳看上去特别寡淡，胡洵摸着鼻尖轻声嘟囔道：

“她就那性子，从小话就不多。”

杜欢也就没当回事。

那年的腊月根儿下，杜欢嫁给了胡洵，婚礼办了两场，城里一次，老家一次。

婚假加上年假，能休半个月，胡洵和杜欢商量在老家多住几天，杜欢也同意。

新娘子刚进门，老家的邻居都来看热闹。

每天家里都很多人，不是这个叔就是那个姨，那几天，杜欢笑的嘴角都要咧到后脑勺去。

有一天，杜欢实在不愿意再应酬那些亲戚邻居。

便推着胡洵出去寒暄，自己躲在房间里谎称头疼。

婆婆站在门口絮絮叨叨：“城里姑娘就是矫情，才待了没几天，就来毛病。”

新媳妇面皮薄，杜欢的脸火烧火燎起来，胡阳突然从旁边冒出来。

“我带你去县城的小诊所看看吧，没事也开点药回来，别到晚上疼得厉害起来。”

有人解救，杜欢求之不得。

赶紧裹上棉衣，套上帽子围脖跟在胡阳身后走出去。

出了家门，杜欢坐在电瓶车后座上，任由胡阳带她四处逛荡。

县城很热闹，各种摊贩聚集，还有唱戏的大舞台，正咿咿呀呀演着淮剧。

杜欢像出了笼子的飞鸟，拉着胡阳买这个吃那个。

日头偏西的时候，胡阳定定地看着杜欢：

“新娘子不能天黑之后再回家，咱们差不多了吧，你在这等我，我去前面街上的诊所买点药带回去。”

杜欢不以为然：“买药做什么？”

胡阳眼睛亮晶晶的：“你不是说头疼嘛，咱们用这个借口跑出来的，演戏不得演全套。”

心下一动，杜欢噗嗤笑出声音：“我又不是真的头疼，玩够了就回家，要做什么戏。”

扯着胡阳的袖子，在她不可思议的眼神里，杜欢拉她一起朝停车的地方走。

到家的时候，婆婆杵在门口，像尊门神一。

虎着一张脸问：“不是去买药吗，药呢？”

杜欢摊摊手：“出去吹了点冷风，呼吸了新鲜空气，头又不疼了。”

说完杜欢就蹬蹬蹬上了楼。

晚上，杜欢在房间里听到第一次来胡洵家时听到的尖利女声。

这次因为离得近，所以听得很真切，那是婆婆的声音。

“你现在本事大了啊，敢帮着外人一起骗我了，养你这么大，你就这么回报我的。”

“你说说你，一点用处都没有，你但凡能努力一点，咱家那一大笔钱就不用花出去……”

静谧夜空中，那声音尤其清晰。

杜欢去问胡洵，胡洵还是打哈哈说着：“我妈大概也是心急吧。”

“你人生地不熟的，我姐就那么把你带出去大半天，万一出点什么事都可怕……”

说完胡洵翻身睡过去，杜欢心头的疑虑却越来越深。

后来的几天，杜欢特别留意了胡阳，发现家里无论大小家务活都是经她手做的。

寒冬腊月，那双手泡在冷水里洗衣服洗菜，冻的像猪蹄一样又红又肿。

整天在忙叨一家人吃喝拉撒的胡阳好像没有工作。

每天就围着各种家务活转，杜欢问婆婆：

“姐怎么不找个地方上班呢，年轻轻的就这么天天在家里待着。”

婆婆掀一掀眼皮：“她身体不好，上班太累了。”

杜欢有点想笑，上班再累，难道还能有家里这一大摊子事累？

慢慢的，杜欢意识到，胡阳可能并不如胡洵口中所说的那样，被胡家当成功臣在对待。

看着胡阳瘦弱的身躯和躲闪的眼神，杜欢心里突然对她生出些怜悯。

假期结束，杜欢和胡洵要回去上班。

走的前一天晚上，杜欢提出让胡阳和她一起走，去城里找找合适的工作。

“姐三十岁还不到，也该有自己的生活圈子。”

没想到不光婆婆反对，就连胡阳自己都反对。

“我就不去了，爸妈年纪大了，我得守着他们，养我这么多年，现在到我回报的时候了。”

一句话噎得杜欢不知道该如何接茬，既然胡阳自己不想走，杜欢也不好勉强。

第二天一早，杜欢和胡洵就踏上了归途。

后来有好一阵子，杜欢都没再回老家去，但和胡阳的情谊却一直没断。

好几次，杜欢收到胡阳从老家寄来的山货，尤其是杜欢怀孕后。

胡阳虽然人没出现，寄来的东西却越来越多，每次都给杜欢发信息，让她多吃些，补身体。

就用这么奇怪的方式维系感情，姑嫂之间竟然有了惺惺相惜的感情。

怀孕快六个月的时候，一连半个多月，都没收到胡阳寄来的东西和信件。

自己打电话过去也都是婆婆接，杜欢心里生了疑，问胡洵，胡洵一脸的喜气洋洋。

“我姐下个月要结婚了，这阵子可能忙，回头咱们提前几天回去，你就能见到她了。”

胡阳要结婚！之前一点风声都没透出来，现在突然就要结婚了！

杜欢有些震惊，更多的还是高兴。

在她脑海里，杜欢唯唯诺诺的样子一直都挥散不去。

从身世到被婆婆训斥，再到自愿留在那个小乡村里，胡阳的每一样都让杜欢对她心生怜悯。

杜欢一直觉得，胡阳应该要有自己的人生，眼下，结婚也算是自己人生的第一步吧。

婚礼前三天，胡洵带着杜欢回老家。

不大的院子里张灯结彩，一片喜气洋洋，人很多，唯独没看见胡阳。

最后杜欢是在二楼最西边的房间里见到胡阳的。

那原本是个储藏室，婆婆拿钥匙开门，胡阳就抱着腿坐在地板上。

听到响动，胡阳抬头看，眼睛里没有从前的亮晶晶。

杜欢去和她聊天，旁敲侧击地打听，才知道胡阳要嫁的是个五十多岁，死了老婆的男人。

胡阳不愿意，便被没收了手机，锁在这个小阁楼里。

所以这些日子以来，她才没能联系杜欢。

胡阳跪在地上，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求杜欢帮她。

“我宁愿一辈子在家里当牛做马，也不要嫁给那个男人，他老婆就是被他打跑的，跑的路上失足摔进河里淹死了。”

杜欢的心一下子就抽疼起来，她第一次意识到，也许从前胡洵口中所说的那些，并不都是实情。

就凭她和胡阳简短的几次会面来说，她就能断定，这个家里没有一个人把胡阳当成家人。

大概是同情，又或者是为了报复胡洵的不坦白，那天半夜，杜欢真的放走了胡阳。

第二天一大早，家里就全炸了锅，到处都鸡飞狗跳。

婆婆认定是杜欢捣了鬼，杜欢也痛快地承认了。

“姐她不愿意嫁那个老男人，你们竟然逼着她嫁，现在又不是古时候了，不能强迫的。”

杜欢坐在沙发上，大喇喇地刷着手机，满不在乎地说道。

婆婆急的跳脚，恨不得蹦到杜欢面前去：“我养了她这么多年，她就得听我的，让她嫁谁就嫁谁。”

“你给我弄这么一出，亲戚都全部通知了，彩礼也收了，现在怎么收场？”

杜欢漫不经心地开口说道：

“彩礼退回去不就好了，现在买东西都不敢强买强卖，更别说嫁人这回事了，结了婚的还会离呢。”

院子里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婆婆掐着腰骂杜欢没家教。

杜欢不接茬，捧着肚子从她面前慢悠悠地走回房间。

看在杜欢大着肚子的份上，婆婆终于偃旗息鼓。

月份大了，杜欢入睡困难，半夜醒来的时候发现胡洵不在身边。

杜欢出去找，听见婆婆房间里有声音传出来。

婆婆愤愤：“要不是看她怀着孕，我非把她打服了不行。”

胡洵压着声音：

“妈你收着点吧，当时我就说不要逼得太狠了，你看你找那什么男人啊，五十多岁，吃喝嫖赌俱全，还把老婆害死。”

“就这样的，你觉得胡阳能嫁？咱们缓一缓，回头给她找个相差不多的吧。”

“也别想着要太多彩礼，能贴补些就很好了，还指望她往后给你们养老呢。”

婆婆调转枪口：

“还不是因为你找那个老婆花了一大笔彩礼，我不得把这钱找补回来吗，你说你当初听我的多好。”

“胡阳那死丫头好拿捏，反正又没有血缘关系，你直接娶了她，省钱不说还省心，你再看看现在这个祖宗，胆子都快窜天上去了。”

母子俩一来一回的聊着，门外的杜欢听得一阵心惊，这一切胡洵都是早就知道的。

原来这背后，竟有这么多肮脏的秘密。

第二天，杜欢找了个偏僻的地方给胡阳打电话，为了防止被家里人找到，逃跑的那天晚上杜欢把自己不常用的一张手机卡给了胡阳。

从胡阳的口中，杜欢的担心得到证实。

当年抱养了胡阳后，婆婆怀孕生下胡洵，有了亲儿子，谁还乐意要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丫头片子。

可碍于村里人的流言蜚语，又不能把孩子送回去，就只能继续留下养着。

把胡阳当全家人的保姆，给她灌输要报恩的思想，甚至动了让胡阳嫁给胡洵的念头。

只可惜胡洵不愿意，死活要和杜欢在一起。

婆婆便把气都撒在了胡阳身上，嫌弃她抓不住胡洵的心。

是胡洵说不需要出婚房，还承诺以后要哄着杜欢在房产证上加自己的名字，婆婆才同意了婚事。

胡阳说的很平静，杜欢心里却荡起波澜，久久不能平息。

为自己看错了人，也为胡阳二十多年的委屈难过。

杜欢坚决要离婚，她没有信心把胡洵扭曲了快三十年的三观掰正，也无法再心平气和地与婆婆共处。

一场拉锯战，煎熬了两个多月，终于断了清楚。

房子和车都是杜欢父母的财产，胡洵自然分不走。俩人结婚一共才一年多，共同财产也很少。

一人一半分完后，那金额简直可笑。

值得闹一场的就只有那十万块钱的彩礼。

婆婆气得蹦着高地指着杜欢说她骗婚，杜欢都被气乐了。

最后还是退了一半彩礼，另一半算作肚子里孩子的抚养费。

人人都惋惜着说杜欢在这场短暂的婚姻泥潭里滚了一遭，成了二手女人，还拖着个孩子，杜欢却风轻云淡。

“结婚之前我不知道他的家庭和人品是这样的，就一头扎了进去，结婚之后我知道了，难道还要陷在里头吗？”

杜欢和胡洵分道扬镳后不久就生下了女儿，她给胡阳发了图片。

胡阳没回，杜欢也就没再接着发。

女儿一周岁生日是在酒店里办的，杜欢在前台签单时，身后有人拍她肩膀。

她回头去看，是胡阳笑盈盈地站着。

“怎么说我也算姑姑，我来给宝宝送贺礼。”

胡阳买了枚镀金的长命锁，小心翼翼地放在孩子身上，又去拉杜欢的手：

“要不是你告诉我为了自己活，我可能还在为那可笑的报恩拼命。”

杜欢笑，把女儿搂在怀里教她认姑姑。

人活一世，先要让自己舒坦，再去考虑旁人。

以德报怨，只会让原本欺负你的人变本加厉，只有自己强硬起来，才能主宰自己的生活。

另外，及时止损永远都是生命的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