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少年时光里有一个和尚。
我那么爱她 • 2023-06-22 18:24:20 • 悠悠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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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大师是2006年四月初成为邻居的。那年他76岁,圆润的脖子上立着一顶锃秃瓦亮的大脑袋,一身藏青色的运动服配着一双老北京布鞋,有种别样的酷。他面上笑容里褶皱横生,尽陈苍老,却掩埋不住他眼中的精光四溢,神采抖擞。

大师原是寺庙里的老和尚,人至老年,愈发力不从心:一是身体,二是佛法。大师说他从庙里出来后一路游山玩水赏景观人,最后寻到我们这个地方,于此定居。

大师住下的前两年,村里人没事会来大师家中听讲经。我爷爷也去听,因为他实在无聊透顶,他觉得大师就是一乐子。大师偶尔会嘴瓢秃噜出一两个荤段子,爷爷就笑呵呵的骂他是个不正经的和尚。他也不生气,他说:“弗洛伊德看过没有,人的性本能是生命的原动力,在人类生活中是异常活跃,像地下奔腾的岩浆,无时无刻不在蒸腾、冲动、寻求着爆发。”我们村里有个光棍傻英,傻英追着他问:“弗洛伊德是谁?”大师说弗洛伊德是个伟大的心理学家。我爷爷说:“你老和尚还是个研究心理学的,这让你的佛祖知道了,会责怪你不专一啊。”大师也笑:“佛祖他老人家深明大义,不会怪我的。”

大师的家很大,有我家两个半大,能容纳的人不少。但来听讲经的一般都是老头老太或者孩童,鲜有成年人或青少年——成年人白日要外出打工,晚上回来吃过饭沾枕头就睡,他们觉得生存都是个问题,哪有闲情逸致听老和尚讲经。

年轻人中仅我和傻英是常客。村里人常笑傻英傻,没女子愿意嫁他。我倒觉得他大智若愚,什么婚姻啊,生儿育女啊,没必要。一个人才是乐得自在呢,就像大师一样。大师听得哈哈大笑:剃度之前,我是有妻儿的。

大师像一个谜。

人们未曾见过大师出门工作,他讲经免费,吃穿用度何来?他自己种了个菜园子,但米面粮油总要买吧。后来我们才知道,大师年轻时是个富翁,没入寺庙前赚的钱便够他花几辈子的。他把钱捐了一些,留一些钱给儿女。现在他住的这栋房子就是他儿子花钱买的。房子比较破是由于没找到合适的,只有旧屋可买。大师对这方面根本无所谓。

果然,富人的修行才是修行。

我和大师渐渐成了忘年交。我那时十分淘气,从第一眼见到大师,我就萌生了摸他光头的欲望。于是有天,我趁他在院里午休,蹑手蹑脚来到他躺椅前轻轻摸了一下他的大脑袋。他突然睁眼,对着我笑。我感觉到一股力量,一股他头上散出的清凉从他的脑袋透过手直冲到我的脑袋里,从那一刻起,我俩的友谊种子便迅速发芽了。于是,我成了他的铁杆粉丝。他开讲我必去,有空时,大师还会带着我上山去做祈福,我们爬树偷憩,笑笑闹闹,他完全诠释“老顽童”一词。

大师还喝酒,但不杀生。他说:米酒穿肠过,闲愁断无忧。世间存万物,万物皆有灵。有灵便是命,平等且珍贵。不该欲口腹,杀生罪孽重。

在少年的我心中,他是一个智慧般的存在,因为他博览群书,知之甚多,我有什么问题都去找他。单冲着他经常帮人调解矛盾,村里人大多都对他尊重。大师作为一个外来客,很快便在这里扎下了根须。

我第一次见到大师的儿子,是在2010年末。大师生病了,儿子来接他去医院。他儿子长得好高,目测一米九,那……为啥大师又矮又胖呢?

我在关注“遗传学”。我爸关注车,他在我旁边猛吸一口气,看着大师儿子的车俩眼放光:“这车得一百多万啊!”

两个月后,大师回来了。他瘦了许多,但眼中的光芒依旧在。身体原因他不讲经了,但还是有人没事了就去找他聊聊天。

那时我得去县城上中学。学校规定每半个月放两天半的假,我不愿意,大师说:“胡娃子可莫要耍性子,每一个阶段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你是上学年龄就应上学。”我只得撅着嘴进校门。时间与距离在人与人之间只有两种作用,一是愈加思念,二是日渐淡化。我对大师是前者。我担心大师的身体,要爷爷答应我每日都去看看大师。另一方面我又担心傻英,他也爱去找大师,我怕我不在村里,他在大师心中的地位会超过我。那时候我已经在大师那里听到“本我”和“超我”这些词,所以我知道,我是一个被“本我”主导、“超我”意识薄弱的孩子。

第一个假期来临,下了父亲的摩托车我直奔大师家。父亲骂我:“你这小兔崽子,搞得好像他才是你亲爹似的。”

第二日,大师带我和傻英上山祈福。大师身体没以前壮,有些陡的地方,得人扶着才能上去。上到半山腰,我们碰上了捕鸟人,一男一女,看样子是一对夫妻。大师皱着眉头喝了一声:干什么!他们转身看我们,是两个生面孔,不是本村人。男的说,还能干什么,抓鸟。说着他把刚从捕网上摘下来的那只鸟塞进了麻布袋里。那麻布袋鼓鼓的,看来他是收获不少。

大师劝他放生。男人挑着眉指着我们:“怎么,想断我财路?”大师摇摇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天底下有那么多挣钱的门道,为何偏要执着于既害生灵又违法的事?”男子讽刺:“哟,看你们有道德的,看你们有良心的。你有本事你就给我钱,没本事滚。”

“你这人怎么……听不出……好赖话啊!”傻英吼他。

“媳妇儿,你看,还有个又结巴又傻的!”

女子也捂着脸笑起来:“过路人,走吧,你不挡我,我不挡你。走吧。”

我胆子小,看到那个男子背后的斧头时腿就软了。大师坚持让他们放鸟,傻英也壮士般吼叫。男子丝毫不惧,向我们步步逼近,傻英冲过去与他对打起来。别看傻英不聪明,蛮力却惊人。他一脚将男人踹出去老远。

傻英问他放鸟不,男子只得叫他媳妇放。

女人放了鸟,傻英放了男子。男子连滚带爬的跑了,跑之前还放了狠话。

我是喜欢鸟的,我觉得鸟应该自由。那天过后,我与大师相处得越发好。

那时村里人都觉得大师是个善人,我与大师来往密切一些,我家人也不阻拦。但是后来,发生了一件超级大事。

那次假期我一回去,我爸就不让我去找大师。一问,他说大师名声不好——大师的儿子给他雇了个保姆,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

于是大师之前那些事儿,都被人捡回来重新说一遍,并且走了味:哪有讲荤段子的和尚!哪有逼人家放鸟的和尚!哪有喝酒的和尚!哪有结婚生孩又跟孩儿走得这么近的和尚!

真稀奇,这些事儿以前大家都当乐子,这会儿却成了他的污点。

我偷偷摸摸去找大师,想问个所以然,正碰上大师叫保姆回去,他说真用不着保姆。女人不走,说自己好不容易碰见这么个高薪水的活儿,不能走。争执中,保姆求他:“我家儿子欠了债,人家说再还不上就埋他,你就当行行好,也得把我留下来。”大师心软,便不再说什么。

保姆勤快,每天打扫卫生、洗衣做饭,还喂了一群鸽子。

同时村里的流言蜚语一天比一天势烈。

3,

一次我要去找大师玩,被我爷爷臭骂一顿:“你是小孩儿,老跟一个老头混在一起像什么话!”

我说大师也没干什么呀,他跟那女的也不睡一间屋。把我爷爷气坏了,抓起扫把就要揍我。我也气得直翻眼儿,我真没觉得大师怎么了,不就找了个女保姆吗,村里人的嘴就这么瓢,一人喊打人人喊杀。

为了给大师抱不平,我去找傻英,准备调查清楚。但我爸和我爷爷连我找傻英都不准:“他是傻子你也傻吗?”

我从来没觉得傻英是傻子。论辈分,我该喊他伯伯的。我起了倔心,从那以后毕恭毕敬喊他英伯。

有天终于逮到机会跟英伯碰上面。我说咱去找大师吧!他说好!地下党接头一样,神圣笃定又悲壮。我俩撒丫子往大师家跑,到门口听见笑声,大师和保姆不知道在聊啥,笑得很开。那爽朗肆意的笑声,我没有闻到一点点的奸情味儿,反而是进入了一种潇洒坦荡的境界。我也是笑着进去的,原来是大师在讲过去的事。

他未出家之前,和妻子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奈何情深不寿,妻子50岁就逝去,不久后,他便上山了。大师说:“旁人都觉得我是对她感情有多深,我觉得只有一半是。另一半是因为我自己,我觉着很多事我控制不了,接受不了,是我自己出了问题,我想换个活法。”

大师说他当和尚挺容易的,那个时候寺庙刚刚开始商业化,规模越大、和尚越多,香客就越多。可有几个人真想当和尚呢,所以寺庙就招和尚,还给发工资,仍然去者寥寥。大师赶得正在点儿上,去寺庙“实习”了一年就剃度。他觉得当和尚很好,替众生背业,修无我,脱离三界六道。

只是他自己觉得修得还不够,所以离开了寺庙。保姆说已经很好啦,大家都明白的事,谁也没他讲得那么有道道。

三个月后,保姆儿子出了车祸。办好后事,她又回来了。她说儿子死了,儿媳也走了,只剩她一个人在养老院也无聊,还不如回来陪大师。

我慢慢觉得,他们是陪出了点真感情来,虽然那感情与情啊爱的无关。

大师被人照顾得似乎有些懒了,他的身体日渐衰弱、消瘦,也很少再见他上山祈福。

我还发现一个大秘密,保姆的儿子就是那个被英伯打跑的捕鸟人。我是在她怀念儿子拿出照片时看见的,我不知道大师知不知道,我决定不说,毕竟她儿子与她是两个人。但大师那么聪明,或许他早就知道了。

2011年末,我发善心每天大张旗鼓地去喂一只流浪狗,结果不知怎的,有天把它给毒死了。

这时我才知道它不是流浪狗,它的主子是王二楼。王二楼跟他爹来我家讨说法,我爹当着他们的面,狠狠揍了我一顿,然后赔了200块钱才解决。

可我明明是好心啊,我不甘心被打,准备了弹弓和石子儿,站在树上对着王二楼的右腿就是两弓。王二楼受伤后,我跳下树按住他,王二楼那个胆小鬼被我吓住,连连求饶,说是他爹逼他的。

“逼你什么?”

“逼我跟他一块说瞎话……我的小狗,不是你毒死的。”

“那是怎么死的?”

“我爹喂了耗子药。”

“你爹真狠,那为什么嫁祸我?”

“我爹说你家有钱,想讹些钱花。”

我准备押他去与他爹对质,他不去,说他爹整天打他,还撸起长袖,我看见他胳膊上触目惊心的伤,那是皮带抽的。即使我做了让我爹暴怒的事,他也从未打我那么狠。

我放了王二楼,我想了许久,我决定当这件事没发生过。

不料这事被大师知道了,大师硬是要去找王二楼他爹,大师说:“贪嗔痴”让人内心充满我执,容不下他人,走到亲人的对立面,且家暴是犯法的。

王二楼他爹大叫:“有本事你让警察来抓我,你以为你是谁?那又不是你的钱。再说了,你那么有钱,佛祖不是教导你们慈悲为怀吗,你怎么不接济我。难不成村里传言是真的,你包养了个女人,听说在你家住着呢。你个不正经的老和尚,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那天好多村民来看热闹,我爷爷听说事情是我引起的,就跑到现场去提溜我。我不肯走,我要护着大师,我爷爷气不过,开始跟大师理论。理论着理论着,我爷爷动起手。大师前两招没还手,后来没忍住,俩人打了起来。

这一架打得,轰动全村。村民都笑话大师——和尚竟然还打架。

其实是我爷爷无理在先。但没有一个人说我爷爷。因为我爷爷是俗人啊,俗人打架正常,俗人应该打架,和尚不行。

大师回家后病了一场。我爷爷也后悔,但面子上软不下来,坚决不去赔礼道歉。他说:“人家信佛,信佛的人不需要道歉。”

一个月后,我看到大师家的鸽子飞到我家了,我爷爷主动给它们喂米。我猜爷爷是在内疚呢。于是我有意让他俩和好。碰到一天俩鸽子在我家院里抢食儿打架,一只把另一只啄得血肉模糊,我便去喊大师。大师来了,爷爷给他泡了杯茶,俩人又开始说话,算是和好。

我爷爷说:“当初你找那保姆,人人都说你坏话,我可没说过。”

大师笑笑没吭气。

天擦黑时,大师要回去,他把我喊到门口,说他这两天总在想要跟我说说,行善事不能蛮着行,否则反而成业障。“无明为造业的根本,”他说,比如我去喂流浪狗,本来是好事,但被王二楼他爹瞧见了就生出一计,害了小狗不说,还生出这么多事端。以后行好事,得学着默默地行,因为真正想行好事不用被任何人知道。

大师是2012年6月初去世的。

那天我在学校上课,突然被班主任叫了出去,班主任说我父亲在门口等我,已经帮我请好了假。我急忙跑了出去,父亲是开着车来的,爷爷也在车上坐着。我问爷爷这是要去哪儿?爷爷说去看看那个老头。‘那个老头’是爷爷对大师的称呼。

“大师不是在咱们村吗,这是要往哪儿开?我假期也可以看啊,为什么非要把我接出来?”

爷爷不说话了,父亲一直在沉默。

到了医院我才知道,那是最后一面。大师的儿子儿媳孙子都站在病床旁,我心里有种说不清楚的感觉。大师抬手摘了氧气面罩,气息很弱地叫了我一声。我连忙去抓住他的手。他想说些什么,然而被冲进来的一个人给打断了,那是个穿着格子衬衫的中年男人。他站在病床尾,脸上阴沉沉的,大师儿子问他是哪位,他突然大喊起来:“你说的,要我当好人,行好事,存好心。我一直在按照你说的做,可我换来了什么,换来了什么,媳妇儿子走了,母亲没了,公司倒了,这就是你说的好人有好报吗?坏人更是逍遥自在呢,好人根本没有好报……”

大师的儿子和医院的保安强制将他拖了出去,还能听见他断断续续的喊声。我看向大师,初见时眼中盛满的光芒,已经熄灭得差不多了。我想说些什么,他突然余光溃散,瞬间断了呼吸,一动不动。

我们将大师埋在了我们地里,那是大师的遗愿。其实大师想埋山上的,奈何山是公家的,不让葬人。我和英伯还有王二楼去为大师祈拜,王二楼说:“道不道,法不法,因不因,果不果。生死是一道界限,人一死,就化成了三炷香,什么恩怨啊,爱恨啊,通通随风散去了。道不虚行,遇缘则应。愿大师一路好走。”我觉得他神神叨叨的,但这段话,说得挺好。

保姆走了,她说,若不是因为大师,她才不在这个乌烟瘴气、恶意揣测他人且毫无人情味的地方待着呢。想必她也听到了村里那些关于她和大师的言语,只是没有发作罢了。不过她说我们这里“毫无人情味”,我不敢苟同,因为大师曾说过:“这是我见过最具烟火的地方,我见了这儿就想留下来。”

王二楼辍了学,外出打工去了。英伯每天都会上山转一圈,看看有没有捕鸟人,有的话他会赶走,大多时候是胜利,偶尔也会带些伤回来。

我总想起大师最后的面容,想着他想对我说却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大师想对我说什么呢?大师走的那一刻,盘旋在我脑子里的一句话是张国荣自杀前的一句话——我一生未做坏事,为何会这样!

世上的事,谁又说得清呢。

下葬前一天晚上,爷爷趁着没人的时候对着大师的遗像磕了个头,生死面前,不讲辈分,死者为大。爷爷说:“老头,一路走好。等着吧,我会下去找你。”

这些年,我每年回老家都会去大师坟前转转。关于他的身世,到现在我都没有弄清楚,他到底是真和尚还是假和尚?他为什么跟我想象中的和尚不一样?他为什么要把身体留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临走之前他为什么叫他儿子通知我?我们真有什么未了的缘分吗?今秋我又来看他,坟头有草,晚风萧瑟,我想有些问题可能永远都得不到解答,但是我深深地感受到,经由他,我看懂了很多人和事,也变得向善、乐观。这就是他曾在我年少时光中走过一程的意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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