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婉下了班，已经是晚上十点。

赶上最后一班公交车回家。刚进合租屋的大门，就听见自己屋里传来的过于大力的键盘敲击声和男人的说话音。

大概是听到刘婉的脚步声，另一个屋子的门开了。从里面探出一个头来。

是合租的室友：“刘婉，能不能叫你男朋友打游戏声音小一些？我们都上一天班，很累了。”

刘婉赶忙低头道歉。看她这个样子室友也不好多说什么，咕哝了一句：“每次都说，每次还这样。”就关上了门。

刘婉听到了。心里又尴尬又无奈。

她说赵阳不是一次两次了。但是没有办法。赵阳不听。

推开自己租住的屋门。果然看见赵阳光着膀子窝在椅子上，周围烟头泡面盒堆了一地。而他则叼着根烟对着耳机里头说话，呛得刘婉一进门就咳嗽了几声。

“哎哟，没事儿，谁敢赢你的，我来揍他……”

赵阳对着电脑的声音意外地听上去很温柔。

刘婉来不及想这些，只以为今天赵阳心情还不错，于是对刚出口的话也多了几分信心。

“老公……”她把手搭在赵阳肩膀上。赵阳一个激灵，几乎是下意识打开了电脑上一个软件，把语音关掉了。然后就转过头来，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拧着眉头问她：“干嘛？！”

声音比之刚刚温柔小意的样子，判若俩人。

刘婉心里一酸。但是却不得不强挤出一个笑容：“老公，你打游戏的声音稍微小一些好吗？会影响隔壁休息的。”

“小一点？”赵阳呸一声吐掉一口浓痰，歪着脖子要笑不笑看着她：“你他妈有本事就别让我住合租房啊！我他妈上辈子欠你的跟着你住这破地方还得被限制？”

刘婉的心疼了一下。

虽然不是第一次听他这么说了，但是每听到一次，还是像重新接受一次凌迟。

眼见着赵阳又转过身去要重新连上语音，刘婉突然想到了什么。强行撑起因为连续加班已经极度疲倦的身子，探过身去，摆出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看着他：“老公，要不你教我也打游戏吧？这样我也可以陪你玩。”

“别他妈给我添乱。”赵阳粗暴地推开她，眉眼间都是不耐烦：“女人能打什么游戏？该干嘛干嘛去，别跟我眼前晃招我烦。”

刘婉的喉头翻滚了一下，强笑着的脸上，有一丝酸意从鼻尖蔓延开来。

敏锐地，刘婉听到赵阳耳机里一个甜甜的女声：“刚刚怎么突然不见了呀？你是掉线了吗？”

刘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明明第二天还要早起去上班，但赵阳那些伤人的话还是会一遍遍在脑海里回想。

而其中，还有她在赵阳耳机边听到的那个女声，在她脑海里，不受控制地一遍遍回放。

赵阳不是说女人不能打游戏吗？那他耳机里那个明显在和他一起打游戏的女人，又是怎么回事？

只要想一想，就如同钝刀在心上片肉，痛不欲生。

“一定是他心疼我上班辛苦，不想我再减少休息时间了。”她这样一遍遍在心里说着。

然而房间里的灯光还亮着，赵阳打游戏的键盘声和说话声也不绝于耳。

刘婉一向睡眠浅。赵阳不是不知道。

以前，赵阳不是这样的。

他对刘婉曾经的好，足以让刘婉对他死心塌地，矢志不渝。

刘婉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双方都各自有了各自新的家庭和孩子，于是刘婉就成了一个尴尬的存在。而从小没有得到足够父爱母爱的刘婉，在上了大学，遇到了追求自己的富家少爷赵阳后，便以为自己遇到了自己一生的真爱。

赵阳那时对她很好。悄悄给她买东西作为惊喜。刘婉抱怨学校里蚊子多，睡不着，赵阳半夜起来翻墙到校门外去买了花露水来送她。又费钱又费心，不可谓不动人。

然而就在俩人毕业之后，赵阳把刘婉带回家的时候，这段恋情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考验。

赵阳的父母无法接受这样一个没有背景、家世坎坷的女生作为自己家的儿媳。他们对赵阳说，如果执意要和刘婉在一起，那么就和家里断绝关系，家里也不会再给赵阳一分钱。

年轻气盛的赵阳，为了自己的女友，冲动之下，答应了。

然而从云端跌落到地面的滋味，又哪里有这么好受。赵阳去做了几份工作，都因为吃不了苦最终辞职收场。吃穿用度均大不如前，渐渐地，他变得越来越暴躁，最后天天待在家里打游戏不出门，沉浸在虚拟世界里麻痹自己。

而养家，也就理所当然，成了刘婉的责任。

许多时候，刘婉就是靠着回忆过去的甜，才能冲淡现在心里的苦。

都是暂时的。她每天都要这样告诉自己。赵阳只是一时受到的打击太多太重，以后就会好了。

刘婉听到赵阳关电脑声音，知道他也要上床睡觉了。

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刘婉下意识地闭上眼睛，一动不动装睡。

身侧的床褥很快沉了一下。赵阳上来了。很快，她就听到身侧的鼾声。

刘婉半直起身子，看向身侧的赵阳。他脸上黑眼圈很重，一看就是经常熬夜造成的。面上有油光，是打完游戏就直接睡了，没有洗漱。几个痘痘长在嘴角，无论如何，也看不出以前大学时那个赵阳的影子。

是我把他拖累成这样的。刘婉想。心里又酸又苦。他心情不好，有时候说我两句，我不能当真。

这么想着，刘婉正要躺下，那边赵阳放在枕边的手机突然响了一下。

鬼使神差，刘婉往那边看了一眼。

然后就看到了手机屏幕上自动弹出的微信消息。

“老公，我睡不着。”

刘婉僵在那里，一瞬间浑身血液倒流。

晴天霹雳。

赵阳出轨了？

刘婉用僵硬的手拿起赵阳的手机，却发现怎么也打不开。是了，她都忘了，赵阳已经把他手机里自己的指纹删除了。刘婉心中疼一下，想要看俩人对话的想法愈浓。她抓起熟睡的赵阳的手指，用他的手指来解锁手机。一声轻响，手机开了。

“你在干什么！”一个声音响起来，刘婉惊了一下，手机差点都没拿稳。

她转过头，赵阳醒了，正直起身来。看了一眼她手机的手机，立刻皱起眉头，一把抢了过来。

“你在查我？！”赵阳的语气立刻凶狠起来。

这样的语气，和之前语音里面，与另一个女人说话的态度，简直是天壤之别。

是不是那个女人，就是微信里叫赵阳老公的女人？

刘婉一瞬间红了眼，她低声压抑地吼了一声：“我只是想看看，你微信里喊你老公的女人到底是谁！”

“……”一瞬间的安静。

赵阳别过脸去，有些躲避她的眼神。刘婉心中更凉，她抓住赵阳的肩膀，去抢他手上的手机。赵阳躲避不及，被她抓了几道印子，一下暴怒起来。

“你他妈还要闹到什么时候！”他腾一下站起来，打开灯，过强的光线一下刺得刘婉有些睁不开眼。“我不就在游戏上找个老婆吗。游戏上，游戏上的，你明白吗？跟现实有关系吗？我打游戏找个女的陪陪我怎么了？碍你事了？”

刘婉的心，一下沉到谷底。

她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他，一个字一个字重复着他的话：“游，戏，上，的，老，婆？”

赵阳暴躁地抓了一下头发，没有说话。

刘婉的眼泪，一瞬间涌了出来。

“游戏就可以随便找别的女人叫老婆吗！”她站起来，嘴唇颤抖着，看向这个她爱了六年的男人：“因为你一直在打游戏，没有时间和我交流，我说了多少次想陪你一起打，你都拒绝了。然后呢？原来不是不喜欢和女人打，只是不喜欢和我一起打！”

“你要上班赚钱，有什么时间跟我打！”

“所以这是我的错吗！”刘婉张着嘴，闭上眼睛，眼泪流得更凶。再睁眼时，她眼里已是通红一片。“赵阳。因为你父母不同意，你还跟我在一起，我一直觉得欠了你很多。所以你不出去工作，对我凶，天天打游戏，我都忍了。但是我忍受不了你还叫另一个女人叫老婆！”

赵阳的面上红白交加，很不好看。他没有回头，所以也没有看到，等待着他说话的刘婉，在长久得不到回应之后，眼中的失望，越来越浓。

“……先睡吧。明天再说。”赵阳息事宁人般地说了一句。这是少有的，他这两年来不对着刘婉吼出来、骂出来的话。

刘婉凄然一笑，没有说话。她把被子卷起来，抱到一边的地板上。“今晚我睡这儿吧。”她说：“咱俩都好好想想。”

“……随你！”赵阳明显很烦躁。他躺到床上，关了灯，拿起另一床被子往自己身上一盖，再没了声音。

黑暗中，刘婉大睁着眼，一夜无眠。

第二天早上，刘婉早早起来去上班。

因为白天心神不宁，工作效率有些低，所以直到晚上十一点，工作还没有做完。

期间难得的，赵阳发了个消息过来问她什么时候回。刘婉说大概要凌晨两三点。

到了十一点半，主管从办公室出来了。看到工位上刘婉还在埋头工作，有些吃惊。他敲了敲刘婉的桌子：“工作明天再做吧，这么晚了，先回去吧。”

“谢谢主管。”刘婉说。看见主管明显在等着她一起出门，于是只得把东西收拾了一下，一起出去了。

主管家就在公司附近，很快就到了。刘婉回家已经没有公交了，最多只能打车回去。主管问她要不要帮她叫个车，被刘婉拒绝了。

现在已经这么穷了。打车这么贵，当然不行。

等主管离开，刘婉提了提包，调转方向，进了一条小路。

其实从公司回家，一直就有这么一条小路。但是这条路一直以来都不太平，所以刘婉一般不敢走。但是现在也是没办法了，很快就要交房租，她一个人还要负担两个人的生活，压力实在太大。

她发了个微信给赵阳，问他能不能来接，赵阳没有回。等了五分钟，刘婉深呼吸一口气，自己走了进去。

一路上低头捂紧包快走。过了大概二十分钟，巷子快到尽头了，刘婉心里刚刚松一口气，就听到身前，两个流里流气的声音笑嘻嘻地响起来。

“哟，美女，一个人呢？”

刘婉心中一凛，抬起头来。两个光着膀子的男人正分别叼着根烟朝她围过来，面上的笑怎么看怎么不怀好意。

遇上事儿了！

刘婉知道不好，腿都有些打颤。她强笑了一下，努力镇定地开口：“不是。我老公在前面等我呢。”

“是吗！”两个男人怪叫起来：“我们俩刚从那边过来，那边可是一个人没有。你说什么你老公，你前面就只有我们俩，难不成，美女这么心急，这么快就要叫我们叫老公了？”

刘婉心中又羞又急。这时一个男人嬉笑一声，指给另一个男人看：“小美女的腿抖了！哈哈哈哈！”

两个男人就都低下头来看，一边交头接耳地说些下流话。刘婉心里不知怎么突然一定，她猛地抬起脚来，行动比脑子更快，刷得一下，一只穿着尖头鞋的脚正踢在一个男人的大腿上！

男人哎哟一声叫起来，眼神瞬间凶狠。刘婉心怦怦直跳，迅速脱下鞋对着他们丢去，然后自己光着脚往前跑。另一个没受伤的男人追过来，刘婉把包奋力往反方向一扔，大声喊道：“包里有钱！”然后往前更快地跑去。

没受伤的男人犹豫了一下，终于调转方向，往包那里跑过去。

刘婉回头看一眼，已经不见了男人的踪影，心里终于一松。

安全了。

到了家，刘婉身心俱疲，只想拿赵阳的手机报一下警，然后好好睡一觉。然而一推开门，刘婉就听到赵阳的声音。

“嗯……老婆乖，老公帮你把这个怪打掉！”

这是？

刘婉下意识放轻自己的步伐。只见赵阳对着电脑戴着耳机，语气温柔得溺人。刘婉往电脑屏幕上看，两个游戏人物，一男一女，正在屏幕正中央的位置，面对面站着，哪怕只是一堆数据，也让人感到般配不已。

刘婉的心，一下如坠冰窟。

原来自己发消息让赵阳来接的时候，赵阳正忙着继续和自己的游戏老婆卿卿我我。俩人不仅没断，而且更加情浓了。

这时赵阳好像才意识到身后来人。回头看到刘婉，明显吓了一跳：“你不是说两三点才能回来？”

刘婉看着他，动了动嘴唇，没有说话。她突然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为什么今天会反常地问自己工作到几点，不是体贴，而是看自己能和游戏老婆一起玩到几点。昨天他的安抚，也只是一时之计……

在自己受到流氓的骚扰，有莫大危险的时候。自己的男人在做什么呢？

因为游戏老婆在游戏中的一点小事情，软言安慰，哄着宠着，心疼不已。

而自己，遍体鳞伤，好不容易回到家中，想要得到一点安慰，想要好好休息时，却看到的，是这样一幕。

刘婉的眼泪流下来。这一次，完全心死。

她默不作声，抬起沉重的赤脚。那双脚，因为光着跑了很远的路，已经伤痕累累，到处都是小口子。但是刘婉不在意。她走到一旁衣柜边，踮起脚来，拿起来衣柜上面的空箱子。

然后，把柜子里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装了进去。

“你要干什么？”赵阳好像突然慌了。站起来拦住她。

刘婉看他一眼。这一眼只有疲倦。

“我不会再拖累你了。”刘婉说：“没有我，你正好也可以回去继续做你的大少爷。不要互相拖累了，我自己离开，对你，对我，都好。”

说罢，她合上箱子，慢慢地提起来，越过已经呆愣住的赵阳，走出房门。

脚很痛。但是心，已经不会痛了。因为已经麻木了。

说来可笑。六年时间，原来她攒下的，只有这一个小箱子的行李，还有背后的一地狼藉。

刘婉慢慢地笑起来。笑容和眼泪一起出现在她的脸上。干涩的嘴唇因为过大的笑容而被扯裂，鲜血渗出来，刘婉伸出舌头，便尝到了浓厚的铁锈味。

痛这一次，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