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乔到达香格里拉的时候已接近黄昏。
云层很厚,空气里有风雨欲来的潮湿味道。她穿着毛衣,依旧感到了寒意。香格里拉的六月,超出她想象的冷。
她在一个狭窄的巷弄里找到了她预订的旅舍。旅舍的外墙上钉了很多木板,被刷成不同的颜色,在黄昏的光线里异常安静。
她推开木门,风瞬间灌进去,有纸张被刷刷翻动的声音。前台的男生探出头来,笑着问好,“你就是夏乔吧,旅舍老板出门了,让我先接待你。我叫梁任。”
那是一个小时前,他们的第一次正式照面。梁任是自由摄影师,很自由,不安定。夏乔是失恋的毕业生,对未来充满了困惑。
2
梁任提议,夏乔应该去买一件冲锋衣。夏乔喝着梁任递给她的热水,连续打了好几个喷嚏,默许了他的提议。虽然他们才认识不到一个小时。
旅舍的老板迟迟不归,他们百无聊赖,便留了个字条出门去买冲锋衣。石板路的两旁有很多商店,夏乔随意挑选了一件,比划了一下大小,迅速结束了购物。
梁任打趣道:“我还以为女生买东西都要花很长时间。”
夏乔只是笑,不说话。她笑的时候嘴角左侧会有个小米窝,很可爱,却偏偏神情淡漠,沉默得像北方的冬天。梁任忍不住对着她按了快门。
买完,夏乔直接把冲锋衣穿上身。他们走着,一个转角,就瞬间从一条冷寂的街道来到了一个喧闹的小广场。
广场的上空挂满了五彩的经幡,这样的画面夏乔想象过很多次,那些写满了祝福和祈祷经文的彩旗在风中飘摇,唯一与想象不同的是,经幡围绕下的人们并不是肃穆的,而是在欢乐地起舞。
夏乔是被梁任猛然拉入人潮中的,他拉起她的左手,她右边的老人也自然地牵起了她的右手。
老人的手掌带着老茧,粗糙却温暖;梁任的手很大,几乎把她的手完整地包裹起来。她被人潮带着旋转。其实是非常简单的舞蹈,就是所有人围成一个大圈,手拉着手,顺着一个方向抖抖腿抖抖脚。
这么简单的舞蹈,却让所有人都跳得心花怒放,忘记了城市里的疏离。
夏乔的嘴角带着笑,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跳了多久,一开始还有些生涩和尴尬,渐渐被这欢乐感染,快乐得几乎有一瞬间完全忘记了那个身在远方的吕离。
3
这天之后,闲来无事的梁任充当起了夏乔的免费导游。2010 年,松赞林寺已经开始售票,一拨又一拨的人随着大巴车上山,又随着大巴车下山。梁任带着夏乔穿过一片田野,沿着小道走到了松赞林寺的山脚下。
前往松赞林寺的山路很宽阔,四面环山,安静得能听见脚下鞋子与地面的摩擦声。梁任会偶尔细碎地说一些话,声音特别寂静温柔,很轻。夏乔开始会看着他的眼睛笑。
他的眼睛很亮,笑的时候眼角会有很深很整齐的鱼尾纹。她可以从那眼睛里看见她自己,短发,在笑,消瘦,但已经没有太糟。
当他们终于爬到山顶看见松赞林寺的时候,太阳已经当空照了。他们没有入寺,只是沿着寺庙周边的转经路慢慢走。
他们没有念诵六字真言,也没有手摇转经筒,但一步一步走着,情绪竟然也真的缓缓沉淀下来。转经路旁边就是大片寂静的田野,在六月的阳光里闪光。
转经路上人很少,极安静。他们遇见了一个老喇嘛,他身边围绕着几个当地的藏民。老喇嘛问他们有没有去过五台山。
梁任说,他去过,曾经真的有一瞬间想要皈依佛门。
夏乔大笑,她的笑里有几分落寞。她想起自己一直生活的那座城市,其实百无聊赖,但因为吕离而心安理得。
吕离是她曾经唯一想抵达的世界,可惜那世界终究驱逐她出境。阳光亮得让她有点想要流泪,她不知道这条转经路她需要走几遍才可以说服自己不要再为吕离伤心。
梁任看着她的笑,莫名地觉得有些心疼。他皱着眉头想问她到底有什么不开心,但终究保持住了最后一丝理智,什么也没问。他不过才认识她两天而已。
4
夏乔第一次知道香格里拉,是和帕纳海相关的传说。
传说有一个姑娘,为了死去的情郎掉眼泪,哭成了一片海,淹没了草原。于是每年九月,这个草原就会变成一片海。所以,一个草原却以海为名。
那年的夏乔才13 岁,那时候吕离对她来说还只是帅气的邻居哥哥,她喜欢追着他跑,喜欢和他说话,把糖分给他吃。
17 岁,吕离第一次亲吻她的嘴角,她的心里荡漾成一片甜蜜的海洋。她反复想起那片帕纳海。她想,总有一天,他们会牵手旅行,去看看那片以爱为名的海。
她来了,一个人。
眼前的帕纳海就是一片草原,开满了山花。夏乔和梁任租了两匹马,有人在前头给他们拉马绳、当导游。
其中一位藏民转过头,指着不远处的地方说:“那是情人谷,以前仓央嘉措写情诗的地方。”
梁任和夏乔下了马,步行过去。他们谈起仓央嘉措的情诗,最负盛名的莫过于那句“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结果这诗意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打断。他们随着藏族导游和马儿一起在大雨里狂奔,去导游家里避雨。
因为冲锋衣的关系,他们并没有湿透,只是头发和脸都湿漉漉地滴着水。他们围着火堆坐下来,重新谈起了仓央嘉措。仓央嘉措被认定为转世灵童找到的时候,已经长到了15 岁。已经到了懂得情爱的年纪,所以才又格外与众不同。
梁任想,迟到的遇见也许也可以很美好。
5
梁任原本是留了时间给梅里雪山的,却临时被告知因为香格里拉到德钦的路正在修理,无法通行。
他们留在了旅馆。傍晚时夏乔买来了一打啤酒,老板娘烧了一桌子菜。好菜好酒,热气腾腾。夏乔敬梁任:“第一杯,敬我们相遇。”他举杯,他猜,她还没喝就已经做好了醉酒的准备。
夏乔的酒量不堪一击,很快就开始变得聒噪起来。她说青梅竹马的吕离,说爱情的背叛和伤害,说她微薄的恨意和不甘,说她的不再相信。
梁任一字一句地听着,一口一口地喝着酒,他一个人喝完了所有的酒,却依旧清醒得可怕。他背着醉倒的夏乔回房间,替她盖好被子,便一个人晃荡到了大佛寺。
深夜的大佛寺空无一人,烛光闪烁,世界上最大的转经筒安静地矗立在夜色里。
他在想,是不是时间从来不是真正的解药,一切取决于人心。有些事情,你若想忘,必有一日能忘;若不想忘,一辈子都记得。
与前女友分手时,她说他口口声声追求自由,但其实一直在自欺欺人。他走不出初恋背叛的阴影,他满口关于爱的大道理,其实根本就是爱不起。也许她是对的,他一直没有走出来过。
总要有一个新的开始。哪怕艰难地、缓慢地,重新爱上一个人。
6
梁任送夏乔去机场。他记下了她的电话和地址。
夏乔看着他白晃晃的牙齿,整齐又漂亮。她欲言又止。她和吕离有着23年的缘分,他们不过是认识了5天的陌生人。
重逢的开始,夏乔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头发在长,脸似乎也胖了一些。没了吕离离开时的半死不活,父母开始放宽了心,和她一起积极地准备出国留学的事。
那封盖着香格里拉邮戳的信辗转来到夏乔手里时,已经是10月,她已经到了伦敦。
梁任在信里写:秋天的时候,帕纳海真的会变成海。信里夹着一张照片,是帕纳海变成海之后的样子,满目湿润的气息,还有停留在水面上的黑颈鹤。它几乎就是夏乔曾经想象的模样。
她开始持续地收到梁任的信,来自不同的城市。他拍下不同的风景,寄给她看,仿佛两个人一起旅行。在一个快速的时代,他用古老的方式表达爱意。
7
有一天,他终于在信里说,纸短情长,甚为想念。
夏乔想要给他回信。她想告诉他,她开始学会做饭了,每次做饭的时候也会想起他;她开始经常笑,但眼角没有鱼尾纹,她还是会想起他。可是她不知道梁任在哪里。
有一天,母亲打来电话,说起对门吕离搬空了的家终于有人入住了,是个好小伙,经常来串门,帮忙修电灯、修马桶。他说他是她的朋友。
夏乔还来不及反应,电话那端突然传来梁任如水一般的声音,无非也是一些家长里短的话,却叮咚叮咚,动听得她想哭。
夏乔买了回国的机票。两年的课程已经结束,原本计划的欧洲之行她放了朋友鸽子。她心急火燎地明白,原来23 年和5 天的缘分,距离并不太远。爱可以是年月绵长里发生的事,也可以是电光火石之间的事。
梁任去接夏乔飞机的那天,碰上的士师傅是新手,不熟路,绕了几圈才到候机楼,他也不恼。他们才要重逢,他们还有大把时间。
夏乔从机场里跑出来,气喘吁吁地看着梁任笑。梁任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是单薄但生机盎然的身体。他知道,他的另一种自由正要开始启程,自由地交付出他所有的爱,不畏伤害。
他们看着彼此的眼睛笑,嘴角的弧度怎么也扯不平。一切刚刚好,两个正当年龄的人,正开始相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