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赵康来我家那年,我俩都是12岁,他只比我大几个月,但长得却比我高了整整一个头。
那天,是我爸和赵康妈结婚的日子。席间,有客人笑着让我管赵康叫哥哥,说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哥哥妹妹,要相亲相爱。
我像只小怪兽似的眼冒凶光,怎么都不肯。
后来,是赵康妈过来解了围,她说,日子还长,慢慢来,孩子们本来就能玩到一起。
我却转身跑了。
我跑到后山,从后山去看自己的家,院子里人声鼎沸觥筹交错,明明是喜庆热闹的场景,可我心里却涌来巨大的失落和悲伤,我觉得那个家不是我的了。
女孩子是最会哭的,我坐在一块石头上,眼泪肆意横流。
正哭得起劲,身旁突然递过来一方淡蓝的手帕,是赵康。
他有些老成地说,你哭也没用,反正他俩要结婚。
我狠狠地夺过他的手帕擦眼泪,说结了也没用,反正我永远也不喜欢你妈。
他大概没料到我会这么直接吧,立刻涨红了脸不甘示弱地说,我也不喜欢你爸。
02
其实,我和赵康早就认识,小镇就一个学校,我们都在那里读初一,他在一班,我在四班。
如果没有这层突如其来的关系,我们俩肯定还是普通同学吧,也许还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但那天之后,我开始拒绝在学校里和他说话,即便非说不可,也绝对阴阳怪气。
他放学等我一起回家,我说他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我上学忘记带作业,他帮我拿来了,我骂他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就连他帮我推一下自行车,我也大呼小叫地赶紧检查车胎,说怕他使坏给我的车胎放气。
说实话,每次看到赵康被我气得脸色发白,我心里其实也没多好受。
但没办法啊,那个年纪的我,对赵康母子的到来,不安又敏感,只好用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来对抗。
我像个小刺猬,也像个怀里揣着暗器的刺客,逮谁刺谁。
但赵康脾气很好,我再怎么无理取闹,他当时气一下,过后也还是照旧帮我。
我爸对这样的我很头疼,很多时候,他当着赵康的面训斥我:你就不能学学康康吗?你看看你,野丫头似的,你能不能争点儿气。
每一次,赵康妈,我管她叫周姨,都会劝我爸,说宁馨还小,不懂事,过两年长大了就好。
每一次,我都认为是赵康告了黑状,我暗暗地咬牙切齿,简直要恨死他了。
03
赵康很优秀,成绩好,懂礼貌,稳重又大方。
所有人都说他的好,他们越说他好,我就越生气,就越使劲地去做他的对立面,我打架逃课,冒失又野蛮。
好多次,赵康去老师办公室交作业,总能看到我因逃课在那里罚站,他一来,老师们都会痛心疾首地说,你看看人家赵康。口气和我爸如出一辙,我穿着格子裙嚼着口香糖,眼白翻到了天上。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我升初三的那年夏天,我爸在工地上干活时,不小心从四层楼高的脚手架上摔了下来,摔得挺重,据说有可能会瘫痪。
周姨跑前跑后的找医生,找工地沟通赔偿,赵康和我在医院里陪我爸。
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感觉到怕,我妈去世时我只是无助和伤心,可现在即使我再怎么混也都明白,如果我爸真瘫了,我将要面临的是什么。
况且,周姨和我爸在一起才两年,拍屁股走人也是有可能的事,如果他们走了,我又该怎么办。
人总是这样,趋利避害是天性。我开始小心翼翼地讨好赵康。
做事冲在前头,打饭点他爱吃的,帮他倒水,给他跑腿去学校拿书拿练习册,下午他看书预习,我也悄悄地收起耳机随身听捧着书陪他,哪怕那些数学符号在脑子里被我咒成了渣渣。
有一次,我正躲在书后打盹,赵康突然凑过头来问我,你看得懂吗?
我犹犹豫豫地点头,赵康笑得眼里像有星星在闪,我愣了一下,赶紧去看自己拿的书,居然是一本中考冲刺的习题书,天知道,我成绩差到那个地步,怎么可能看懂这个,我的脸瞬间红得像喝醉了酒。
那天之后,赵康提出帮我补习功课,我想了一下答应了。
当时,我爸已经做完了手术,正在康复,周姨也回单位上班了,医院里只有我俩,我们每天用轮椅推着我爸做检查,忙完了赵康就开始一本正经地帮我复习。
夏日的风柔柔的,阳光落在他的脸上,他的嘴角有点儿天然的上翘,像一只微笑的海豚。
04
暑假快结束,我爸出院时,赵康弄了几份卷子给我考试。
“还不错。”他说,照这样下去,考个普通高中应该没问题了。我赶紧问他要考哪儿,他说,咱们县里有前二十名免学费的名额,我想考那个。
前二十,那肯定是县一中了,我也悄悄地在心里下了决心,我也要考那个。
时间飞快,初三一年,我卯足了劲跟着赵康的步子跑。中考揭榜时,赵康全县第五,而我也以定向生的身份,拿到了县一中的录取通知书。
我爸高兴地做了一桌子菜庆祝,他康复的不错,工地上除了经济赔偿,还给他安排了库管的工作。四个人其乐融融地坐一起,从前那种家的感觉似乎又回来了。
报道那天,我和赵康比肩而立,开心地见眉不见眼,但好景不长,赵康的亲爸就上了门。
他是来接赵康的,其实当时他和周姨离婚时,赵康的抚养权是判给他的,只不过,他因为工作原因要经常出差,这才让周姨带着。而现在,他的工作稳定了,家安在了上海,他说他有更好的条件给赵康未来,所以来接他。
我爸不便发表意见,周姨哭着说尊重赵康的选择。
赵康爸拿了很多学校的招生简章来给赵康看,大城市名师名校,那些简章像针一样刺着我的心,我希望他走,但又希望他不走。
赵康考虑了两个晚上,决定要跟他爸走。他开玩笑说机会不多,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了,趁着他爸这两年愿意供他,他得拼一把。
走之前的那天晚上,我们俩偷偷地爬进一中的操场散步,月光淡淡的,我们顺着跑道一直走,他说,宁馨,以后我也不能陪你跑步了。
初三这一年,赵康一直在陪我跑步,一边跑一边冷不丁地还得考我个英语单词或者化学方程式,我假装轻松地说,还好你要走了,不然我的小命都得搭你手里。
不太好笑的笑话,赵康却笑得很夸张,他快走了几步,月光里,又掉转头盯牢了我,他说,宁馨,你加油啊,我在上海等你。
05
高中三年,我拼了命地学,我买了一张上海地图,把上海市所有的大学都圈了出来,然后再去算自己的分数,能考上哪个就在哪个上面插一面小红旗。
有的时候,人就是这样,努力越多,选择也就更多了。
高三第一次模考后,我看着地图上满满的小红旗,心里是疯狂的快乐。
三年,赵康一直都没有回来,周姨去上海看过他几次,带回来的照片里是一个朗眉星目的男子,他的变化挺大的。
而我们,一直在写信,有时也在qq上聊彼此的近况。他说上海的碗很小,他吃五碗都饱不了,我说物理老师的普通话很奇怪,别说讲物理了,说个话我也听不明白。他说想念老家的刨冰和油饼,做梦都想,我就偷偷地借了相机去拍刨冰的照片寄给他。
高考后,我的所有志愿都写了上海,我以为自己离他更近一步了,但没想到,赵康给我发了消息,说他爸让他去国外读大学,要去三年。
失望铺天盖地砸过来,我有点儿喘不过气来。
走之前,他回老家来住了几天,匆匆忙忙的,亲戚同学都在请吃饭,我陪着他,明明就在他身边站着笑着,却又觉得他离我远得让人心慌。
赵康在国外的那几年,我们一直靠着qq和邮件联系,两个国家,几万公里,还有时差,但我不管任何时候留言,他总会及时回复,我们的联系比年少时更频繁,街角买到了一只好吃的牛角包,或者今天的饭里多了块红烧肉,都会开心地笑着将快乐分享给对方。
大三的那年夏天,赵康回来了,而且搞得是突袭,他给我打电话,说已经在学校门口,要和我一起回老家,一别三年,我激动得眼眶潮湿,语无伦次。
我把自己所有的衣服都试了一遍,却最终选了最简单的牛仔裤和T恤衫,怎么说呢,就像是近乡情怯吧,想把最好的一面呈现给他,却又怕太张扬。
他黑了,壮实了,个子高的我要抬头才能直视他的眼睛,他也很激动,脸微红着向我伸出了双手,我忍不住尖叫着跳起来搂住了他的脖子,熟悉又陌生的怀里,我的心乱得像有小鹿乱撞。
06
我和赵康在老家过了一整个夏天。
我们早起跑步,一起爬山,午后一起看书看电影,晚上去老街上吃猪脚粉丝,他记得我海鲜过敏,我也记得他不喜吃酸的东西。
快开学时,初中的同学们搞了个聚会,大家都喝得有点儿多,晕晕乎乎回家的路上,路过一中时,我突然想起多年前,我们爬墙那一晚,我说今天我得再爬进去看看,赵康怕我摔着不让爬,可又拗不过我,他只好先爬进去伸手准备接我,结果,我往下一跳,正好掉进了他怀里。
世界瞬间静得像被施了魔法,我的心狂跳着,头顶上是赵康轻浅又温暖的呼吸,他的手放在我的背上,隔着夏天薄薄的T恤,火一样的滚烫。
那天,我们在学校里说了什么,怎么回的家,我都忘了。
我只记得,那之后,我躲在房间时不敢出来,怕对上赵康的眼睛,而赵康开始整天不着家,说是和同学在外面玩,即使偶尔要取东西,也是提前给周姨打电话,弯弯绕绕地,知道我不在家才回来。
夏天很快就过去了,返回学校前一晚,我爸和周姨终于把赵康逮回家吃饭,饭桌上,我和赵康把头埋进了碗里,都不敢看对方一眼,就连筷子偶尔地碰到一起,都会马上触电般地马上躲开。
大概他心里想的也和我一样吧,躲一躲,有些事就可以含含糊糊地放下来,但有些事,还真不是你想躲就能躲得过的。
就像海里那些石头,埋得再深也没用,有可能只是一次小小的波浪,就能把它们冲到阳光下。
返程的路上,可能是心里有事,也可能是刚开技术不过关。赵康开着他新买的那辆奇瑞QQ追尾了一辆大货车。
07
货车是空载,赵康的车速并不算快。可即使是这样,赵康还是当场昏迷被120送到了医院,而我因坐在了后座毫发无伤。
说不清楚当时的感觉,只觉得,脑子是木木的,心里又怕又痛,想哭却哭不出来。是天翻地覆的恐惧,是觉得只要他没事,只要他能醒,只要他好好的,刀山火海,让我做什么都行的笃定。
但他还是出了点意外,右小腿因为被车门挤压变形,医生说可能走路会有些问题。
我直接傻掉了,哭得泣不成声。
我爸和周姨赶来后,我又一次失声痛哭,说我们去更好更大的医院,实在不行去国外也行。
但是医生说,几乎没有痊愈的可能。
我彻底崩溃了。
周姨也哭,但是也明白没办法了。
周姨说她守夜时,我不管不顾地要陪着赵康,寸步不离地守了他两天。
他醒来时,我正趴在他旁边迷迷糊糊地睡着,我似乎感觉到他的手轻抚过我的头发,又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这个世界上,爱和咳嗽一样,是没办法装得住的。
周姨和我爸很快就发现了我们的异样,好几次,他们察言观色欲言又止,后来,我爸找了个借口叫我出去谈。
我爸老了,他花白的头发被风吹起又落下,他说如果我和赵康真走了那一步,就是在他的心上插刀子,天底下这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是赵康?
我问他为什么不行,他说:“就是不行!在我心里,你们是兄妹!兄妹怎么能结婚!”
其实,我知道他是嫌弃赵康腿有了毛病。
我哭得泣不成声,说我不介意,就算他真的瘸了,我也不介意。
我爸抬手给了我一耳光。
我狠狠地盯着我爸,他似乎有些心软,安慰似的说:“会忘记的。”
那一晚,我爸走后,我顺着马路一直跑,我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跑了多远,过去像夜里的风,刺在脸上心上,又酸又疼让人绝望,这些年,虽然我和赵康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可他早已扎根在我心里,像树,春去冬来,发了芽开了花。
我跑得喘不过气,却不敢停,我怕自己一停下来,就会真的会回头,然后不顾一切地和赵康一起走。
我们,是聊过未来的。
08
那一晚,周姨大概也和赵康谈过吧,我狼狈不堪地从外面跑回来时,赵康扭头看我时,他的眼很红,有水光闪过。
第二天,我爸说怕我落下课,要送我回学校。
走之前,我去和赵康告别,那个时候,我们其实都知道,日后,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可能都不会再见。
那天太阳很好,寂静的房间里,赵康像个木偶一样,机械着帮我理东西,他的头一直低着,一点儿都不肯抬,周姨和我爸都不在,可我们都知道,他们就在附近的某个角落,看着我俩。
收拾到最后,实在没啥可收拾的了,分别的时候到了,我一直忍着的泪凶猛地涌上来,赵康把包塞给我,又拿出了一条淡蓝的旧手帕,居然是十二岁那年他递给我擦泪那一条,他是想说点儿啥的,可最终嘴唇抖了又抖,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心痛得像要死掉,我死抠着门框不肯放手,我爸暴怒,他说你再不走我剁了你的手。
我转身走了,眼泪飞溅。
后来几年,我很少见到赵康了,后来反而常常见了。
因为,赵康结婚了。女方是个年轻漂亮的姑娘,特别喜欢赵康,不管家里人反对也义无反顾,最后还偷了户口本出来要跟赵康结婚,家里人只好成全。
我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好难过,如果我们不是兄妹,我是不是也可以这样义无反顾?
周姨说,我们是兄妹,我们要时常见面,时常回家,成为最亲的亲人。
我们经常面对面坐着,说家常话,我喊他的老婆嫂子,给他儿子买礼物,做称职的姑姑。
我爸问我,你怎么还不结婚?
我故意说,天底下人这么多,就是遇不到喜欢的。
我爸垂着头,似有后悔之意,但他说不出口。
只有一次他喝醉了,周姨说到我的婚姻,我爸说,早知道啊,我就不反对你们了……
我假装没有听到,扯一堆乱七八糟的,心却还是会疼。
后来,对于赵康,我不曾有半分非分之想,也不曾对他说过任何超越兄妹关系的话,我知道,我总会忘记的。
若有来生,愿我们能拥抱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