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令在殡仪馆工作过多少个年头,连他自己也数不清了,只知道手上的指甲愈发厚,钝得连指甲剪也使不上了,黄黑的垢隐匿在缝里,又给它们壮实了一圈,得拿大剪刀一块一块拔着铰。外头的人黑白不分地将遗体一具一具抬进来,孔令须得给他们松动四肢、清理须发、打理仪容。碰到女遗体还要上粉底、打红脸蛋。孔令做这些事时,基本不用同旁人交流,他与这儿的所有人都要有代沟。因为孔令看起来太像一个老物件了,年代久远到和这家殡仪馆仿佛从一个根里生出来,一个长出脱落的绿漆皮粉墙,一个长出两条戳天似的竹竿腿。
上个礼拜六下午,来了个新人,叫小戴。听说是和丈母娘在彩礼上谈不拢、购不起房子,又和女友大吵一架,索性一气之下来这里赚房本。小戴来了才知道,入殓师一行根本没有网上传的待遇那么好。在这儿工作的,大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人,和他同龄的几乎没有。饶是如此,小戴还是赌气扎了进去。渐渐和里头人厮混熟了,他发现这些人无一例外对老古董孔令颇为忌惮。
孔令常戴六角的黑色瓜皮帽,从远处看,泥垢给那黑顶打了一层黏蜡。他的脸上、手上生满了不均匀的老人斑。这里工作的男人一贯不和孔令在一处吃饭,除了必要的工作交接,几乎没有谁听过孔令开口说话。馆长叫媳妇儿给孔令管一顿中饭,给馆长送的时候,连带也给孔令带一份。其他时候,孔令多是用一个军用保温壶打一壶开水,他牙坏的坏、掉的掉,不中用了。要把兜里揣着的硬馒头掰成一块一块扔进绿色的洋瓷碗里,倒了开水泡软乎了才能咽进去。
孔令有咽炎,不说话喉咙里也有倒气声,喉管大概也比棉签细,馒头泡化了往下咽也费力。他蹲在仓库门口捧着搪瓷碗,咽的时候,喉咙“呼哧呼哧”发出老式风箱的响声,其他工作人员都避得远远的,仿佛孔令是金字塔里攥着生杀大权的法老。威严而又肃穆,他们又敬又惧。
小戴也避讳着与孔令接触,这里顾忌多,他不想起头坏了规矩。
入殓师的工作内容没那么杂,小戴渐渐上了手,开始能够独立处理遗体。那天老开几个人将遗体抬进来,那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头上爬满稀稀落落的银发,被电话圈拧在后脑勺上头,像箍了个可笑的假发髻。她骨架小,脚踝偏浮肿了两圈,如同胖柿子支起了棱。小戴刚给遗体松动完下肢,再去动上肢。那尸体突然睁了眼,嘴巴甚至翕动了一下。虽然前辈提前打过预防针,小戴知道这是正常的现象,可还是骇得大惊失色,从椅子上弹射起来。
这时候,一只手伸过来,按上小戴的后脊柱,安抚性拍了他一下。
小戴回头,看见是孔令,松了一口气。老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这儿,幽灵似的飘到他背后。孔令眼白的部分不是鱼肚的亮白,而是灰白。微弱的光线一晃,总叫人觉得他害了眼病。
小戴有些结巴,“您,您……”
孔令摆摆手,制止了他继续讲话,他走上前去,像是要给他这个年轻人收拾烂摊子。孔令是熟手,他把黑色的瓜皮帽摘下放在一旁,再走向床榻边。他弯腰端详,眼睛的那一圈眼白瞬间涸住了,那嵌在中央的黑珠子也显得亮堂了一些,他忽然伸出手去,抚摸上躺着的老人油松皮的脸颊,又动手轻轻盖上她的眼皮,温柔而仔细。他们像是相处了数十年的老朋友,又似乎关系要更亲近一些。
小戴退到孔令斜后方的不远处,孔令的喉管倒着气,室内又拉起风箱,但他很快屏住呼吸,像是怕惊扰了亡者。良久,孔令的眼泪自眼角滚出来,从瘦脱相的左颧骨流下,从小戴这个角度看去,孔令侧过来的半边脸一片濡湿。老人流泪也是悄无声息的,像是一场无声的祭奠。
“阿左,好好走吧。”
站了半晌,小戴有些局促,隐约听到孔令说了这么一句。这里的光线并不明朗,孔令的动作在小戴看去都像戴了一层遮光镜,他直起身,重新拿起那顶黑色瓜皮帽,却没有立时戴上,竹竿似的腿迈开,每走一步都似踩着高跷,一步一趑趄。
小戴犹豫了一下,想扶他一把,孔令却避开他的动作,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从那天起,孔令在小戴眼里,就是一个谜一样的存在。后来,他偶然听起老馆长闲谈,说是那天送过来的老太太,是孔令年轻时候战友的爱人。孔令和他的战友当年同时爱上一个女人,那个女人跟了孔令的老战友。后来孔令如何了,老馆长没说,小戴只知道,孔令不是这里的正式员工,是被老馆长返聘回来的。两人也很少交谈,但是老馆长却对孔令颇为照顾,特许孔令就住在殡仪馆最东边的地下仓库。
小戴从没有见过孔令走出过殡仪馆,他常年住在这里,浑身都散发着霉败气,这霉气不是浮于表面上的,而是同殡仪馆如出一辙的、独属于遗体的气息,天长地久长在一起,再烫的水也洗不掉了。
到年关的时候,几个员工在保安室里插科打诨,一年到头他们没有统一放假的时候,朝九晚六还双休在这里是纯扯淡。你总不能跟亡者讲道理,叫先排着队,周末别死,等周一上班再说。
入冬下了好几场雪,昨夜又是一场。明儿是初一,大家伙儿盼得一回统一放假。今儿三十回去,电话还得通畅着,叫往回赶就得回去。保安室烤火的几个人工种不同,脚边都搁了今年新发的员工福利——米、面和油。米和面是二选一,油人人都有一桶。
小戴拿着到手的米和油开始思索来年辞呈信怎么写,当时过来是赌气,他跟这些人有代沟,他们谈的他不感兴趣,他讲的他们也不感冒。真要他拎着这些玩意儿去丈母娘家里,非得连人带东西被轰出去不可。
小戴配合着他们拉家长里短,等旁人兴味短了,他才开口问:“那谁领员工福利了没?”
他支支吾吾“那谁”了半天,别人都不知道他说谁。
“就是东边仓库住的那个。”小戴有些难为情,孔令那天算是帮过他,他不能像别个一样喊他老古董,又不知道怎么称呼。叫老孔、叫叔,他们显然没有那么亲密,叫孔令,又未免没大没小。
保安室的人都似商量好的整体沉默了一瞬,一个披军绿色大衣的男人豁开嘴咧咧,“老古董又不是正式员工,当然没有。”
小戴有些难过,生出一丝奇异的感同身受来。他又想起自己的女友,他年前去找女友,女友轻描淡写把他上下打量了个遍,说是都快忘了有他这个人。当时他俩站在霓虹灯底下,女友打扮时髦,他套着件儿棕夹克缩着脖子被女友尖声指责,脚底下是封得严实的井盖儿,但是下水道的臭气还是自脚底板儿攀上来,把他缠笼住。他知道,自己再不跑,就出不去了,他不属于这儿。最后女友叫他滚蛋,他就缩着脖子走开了。
他知道女友那是赌气话,可还是感受到了被抛弃。他每天干着入殓师的工作,门外熙熙攘攘的家属哭哭啼啼,门内入殓室一片肃穆。仿佛空间被分割开,他被遗落在这里,被全天下抛弃。男儿有泪不轻弹,但他天天晚上哭,嚎得嗓子都发炎了。他哭一回,就发誓要离开这儿挣大钱,给瞧不起他的老丈人一家看看,他要扬眉吐气,他打开招聘网站,投了一份又一份简历,看着已发送的一封封邮件,小戴感觉自己被拉出来了一点儿。第二天,他就钻进入殓室,像个机器一样地去做事,钟表走过一轮又一轮,他又被埋回去了。
员工们都没心没肺的,一天天颠来倒去都是那些个口水话,他们见惯了大悲大喜的场景,轮到自个儿身上,反倒把情绪悉数冻起来。但孔令也哭过,在他面前哭过,他是活生生的人。
三十这天傍晚,殡仪馆的员工们都陆陆续续回了家,小戴写好了辞呈别在馆长办公室的门把上,他发誓来年要去外头大干一场。随后,他提着新发下来的米和油走向一楼东边的地下室。那仓库的门很小,且不隔音,从外头都能听见里头孔令那老风箱似的喉管倒气声。小戴伸出手,准备敲门,他要进去寒暄两句,再道个别。可是他的手挨近那扇门,在半空里逗留了一下,又缩了回去。孔令太像一个老物件了,他前脚都誓要同这里分别,后脚就转进这更窒息的空间。里头的霉败气儿隔着门窜出来,小戴皱着眉,把东西放在门边,然后他阔步走了,头也不回的。
孔令换了一套衣裳,里衬也是新的,今儿三十,辞旧迎新。他没什么亲人,就借着今天去瞧一瞧他的老战友。孔令从旧大衣口袋里摸出老馆长今早塞给他的口罩,白纸上写着去墓园要倒的车,字斗大。老馆长叮嘱他明儿再去,早走,晚上墓园那地方太晦气,孔令当时没吭声。
孔令收拾齐整了,等推开仓库门,就瞧见门边靠着的一袋足有十斤的大米,还有一桶油,孔令愣住了,他顿了一下,将门小心翼翼关严实。不确定是不是有人专程送来的,还是谁搁这儿放一会儿再回头来拿。
孔令已经很久没坐过地铁了,里头排着队,又是测温、又要什么健康码。人潮发面团似的膨胀着塞进去,又在安检口捏成一个长条,前头排的人都用的手机,孔令用的是二手的老年机。
他们抬一抬手机再伸出胳膊,握在工作人员手里的仪器“滴”一声,就把人放进去了。殡仪馆也测温,那玩意儿不灵便,没有夹在咯吱窝的体温计准,孔令跟着前头排的亦步亦趋过去,他也摁亮手里的老人机,把布满老年斑的手伸出去,为了图安检员方便,把大衣往上一抹,又把里衬的袖子卷了两卷。
“大爷,您这不行,有没有带身份证?”女安检员问。
孔令喉管里倒着粗气,没吭声。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五十元大钞,是他从包工资的信封里抽出来的,还是簇新锃亮的。那安检员见孔令不说话,又温声细语说:“有身份证号码也行,在前头登记一下才能买票。”
后面有人开始抱怨,他们还要下班回去,今儿是年三十,都要欢聚的。
有人不满,“大爷,您去哪,要不打车过去?”
那么多人的目光落在孔令的身上,他耳朵不好使,听见“身份证”这几个字,他没带在身上,前几年出门不要身份证的。他脑袋钝了,也想不起来那证上的十几个数字。孔令有些惶恐,这里的光线太亮了,也不是他熟悉的场所。
他把钱揣进兜里,逆着人群往外走,两边的人都极力避得远远的,有的捂着鼻子,给他让开一条道。
孔令走出地铁,穿过天桥底下的马路,淌过这条人和车拥堵在一起的河。街边有人卖艺,染着夸张的红毛,抱着吉他,在冷风里叽里呱啦唱着孔令听不懂的歌。他们前面摆放着黑色的葫芦形的布兜,里面的钱很少,但是不断有人过去掏出手机对着地上的纸牌晃一晃,孔令听到很响的“致富宝到账xx元”。
孔令站着听了一会儿,觉得这个致富宝挺好的,能让人致富,现在的年轻人都不怎么使纸币了,这样方便,是好事。
他还注意到商店的台阶上,也坐着一个乞讨的,手里端着一只瓷碗。那人面前也放着一张大纸,上头写着他是个聋哑人。也有年轻男女走过,有的皱着眉掏口袋、掏包包,试图翻找出一些零票子,但是鲜少有人能顺顺当当找出来,往往是叹口气走掉。他面前没有立着那小纸牌,孔令觉得那人很可怜。他默不作声走过去,把没在地铁里用到的钱摸出来,放到那人碗里。那人在他走了几步后才反应过来,“啊啊”张着嘴,对着孔令的背影千恩万谢。
街边很多店铺都关了,有一家精品服装店开着,门口的模特套着羊毛衫。孔令经过的时候,透过玻璃橱窗,看见里头的墙面上垂着一张白布,彩光照在上面,里头放映着动画片,他还没见过这么大、这么薄的彩电。
一个八九岁的小孩趴在凳子上写作业,写几笔,就偷瞄一眼那彩电。
女人正整理关店前的货物,看见那小孩儿鬼祟的小动作,大声嚷嚷:“一个寒假作业天天拖着,等你爸一会儿买腊肉回来,又得骂你。”
那小孩儿赌气把作业本往旁边一拨,声音开到最大,里头顿时吵吵嚷嚷起来。
孔令心里有些感慨,他不是谁的丈夫,更不是谁的父亲、谁的爷爷。雪已经停了,积雪攒得跟鞋面一样高,一脚踩下去,得费力才能拔出来。
路上人越走越少,每个人都肩负着“团聚”的使命,走进那万家灯火里,孔令不知往哪去,墓园是不是这个方向,他也有些分不清了。只知道这路越来越直,也越来越窄,最后只容得他一人走。
孔令拢了拢身上老旧的大衣,整个人缩进阔领里,这时候兜里忽然窜出来一阵铃声,声音大得吓死人。
听见那铃声,孔令整个人僵住,半晌,他哆嗦着手,从兜里诚惶诚恐地掏出那个老人机,按下接听键,里头传来馆长的粗嗓门:“……可不是,其他的叫了些人,入殓师几个初一放假,也就是你在了。”馆长万分抱歉。
又有单子送来了。
孔令把老人机揣回兜里,他没站稳,脚底打了个滑,一个跟头栽下去,等爬起来的时候,孔令眼里已经噙满泪水。
孔令几乎小跑着去往殡仪馆——那个熟悉的方向,等到了入殓室,外头吵吵嚷嚷,满是悲痛欲绝的哭声,孔令把门一关,静默的空气被阻隔在内,他将大衣脱下来,看着床榻上的遗体,几乎喜极而泣。孔令搓搓手,拉过椅子,像酝酿了无数次开头那样对着那具陌生的遗体讲,“嗨,老伙计你来了。”
他给遗体松动四肢,从家长里短,说到今天的见闻,孩子们喜欢什么样的动画片,从巨大的彩电就是一张布,说到里面的蓝胖子头上长了风扇,呼啦啦一下子就飞起来了。
瞧,面对这些老朋友们,孔令一向都这么健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