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去不去符思媛卖化妆品的商场做保洁,李翠梅有些纠结。
贫穷催生出一种近乎锐利的敏感。那地方富丽堂皇,地面亮得能照见人影,实在不适合她粗笨的手脚。
若人分高低,她便在最底层。在这个城市里,李翠梅住在名为“女子宿舍”的廉价旅店,房东在套房里密密麻麻排满了上下床,住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女人们。她们大都单身,有的是男人死后被儿子赶出来。从房价两块的时候李翠梅就入住,二十多年过去了,涨到十块一天她仍没混出个名堂。
早些年,女子宿舍有人去那个商场做过一天保洁,没曾想负责的区域丢了一件首饰,在那一块行动的员工都给赔了钱,保洁也没领到工资。
李翠梅犹豫间,另一个大姐余桂华说,150块钱一天呢,是符思媛介绍的,还不用给中介费,平日里1500一个月的家政活都不容易抢到,轮到这样的好事,傻子才不去。
李翠梅左思右想,咬咬牙,还是应下来了。
她知道符思媛是好心,可到那之后,还是有些胸闷。
符思媛给她和余桂华安排的工作是打扫卫生间。这活儿,搁平时她们没有任何怨言,可今天不同。她们早上从同一个房间爬起来,这会儿到了同一间商场,其中的一个穿着光鲜站在柜台前,另外两个去只能和排泄物为伍?
符思媛解释说这里的卫生间非常干净,之所以另外请人,是因为临近年关,商场活动多人流大,必须一直有人守着保证每一格都有卫生纸,垃圾桶不能过满,洗手台不会积水。
李翠梅走进卫生间,呆了。卫生间又大又高级。在女子宿舍想用热水得按壶买,而这里的水龙头,源源不断地供应着热水,还专门有卫生纸用来擦湿手。
李翠梅一边观察一边干活儿,余桂华在旁边嫌弃地啐了一口:“真够装的,不就是想在我们面前炫耀吗?”
李翠梅没吱声,听余桂华继续道:“你说符思媛平日里在这种地方工作,每晚是啥心情回到咱那儿地的?”
李翠梅摇摇头,符思媛的行为一直是个谜。
“依我看,宿舍里的姐妹们分析得没错,她肯定是做小三的,被人打到没地方躲,才屈尊降贵到我们那儿去。”
若真是这样,还能如此大张旗鼓地上班?李翠梅心里想,但她没有说出口。符思媛来了不过一年,也不知什么时候走,李翠梅不至于为了这样短暂的相逢和长期合住的老伙计红脸。
她目光悠悠地望向远处化妆品柜台前那个曼妙的身姿,符思媛和她们,确实不同。
2,
符思媛来的第一天,就在女子宿舍引起了骚动。
这间十块钱一天的避难所,住下的都是和这里的脏乱拥有同样气质的女人,她们长在一张张逼仄狭窄的床上,浑身卷着潮湿腐败的气息。
符思媛却是年轻的、芬芳的。她穿着整齐的套装短裙,擦得锃亮的小黑皮鞋,坐在邋遢的床褥上,她脱下腿上的黑丝,秀美的长腿白得发光。
女人们都不喜欢符思媛,私下议论不堪入耳。
李翠梅倒是没有产生负面情感,这个女孩比她年轻整整二十多岁,正和她早逝的大女儿一般年龄。
李翠梅看着亲切得很。
她便起了心照顾符思媛,也没有多大的事,就是每晚替符思媛留半壶热水。宿舍九点熄灯,热水一元一壶,回来晚房东睡下就买不着了。
李翠梅爱长冻疮,省不得用温水的钱,她做临时护工,手太磕碜接不了活。而符思媛每晚都要卸妆,热水是必不可少的。
作为感激,符思媛每晚都会塞一张一元的票子在李翠梅枕下,符思媛图个方便,李翠梅也省了钱,两人愈发亲密。
符思媛每周还会借手机给李翠梅用一会儿,让她能和自己的孙子通视频。虽然视频那头的男孩一撒娇,她就会忍不住把刚存的钱全部打过去,但她甘之若饴。
李翠梅是真心不觉得辛苦,她的苦早在年轻时品够了。丈夫搭上了村里的寡妇,成天找茬打她,打得她一条腿都快没法走路。她没办法,丢下一双儿女逃了出来。她在这个女子宿舍一躲就是二十几年,躲到连女儿丢了命,都没敢回家看一眼。
五年前男人死了,她终于有家可回,儿媳却说她没给家里做过贡献,现下不能白给她养老。她只能愁眉寡脸地离开。好在,如今儿媳能看在她打钱的面子上,愿意开视频让她看几眼孙子。
放眼望去,这间女子宿舍里的住户,谁不苦?她还有个家,有个盼头,即便儿媳不愿白白养着她,至少孙子还流着她的血呢。
有盼头就是好的。宿舍里太多的女人,都是干一天活一天,她们身上流露出的绝望和无力感,让李翠梅看着都胆怵。
3,
心里正想着事儿,后背被人捅了捅,李翠梅回头,见余桂华笑得一脸狡诈,把她往一旁拉。
她们钻进了无障碍卫生间,余桂华从兜里掏出个手机,崭新的大屏,有着和老人机完全不同的色泽。
“你这哪儿来的?”李翠梅很是震惊。
余桂华笑笑:“捡的。男卫生间洗手台那儿,不知道哪个马大哈落下的。”
“那你还不赶快还回去,主人指不定待会就会来找呢。”
余桂华皱眉:“还什么还?你我要何时才买得起?你要是替我保密,这手机等回去之后借给你开视频,那符思媛一个星期就只有周一休假能跟你碰得上,因为这个时间,你儿媳抱怨你多少次了?要是我有,你就可以周末看孙子了,不好吗?”
李翠梅愣住了,是的,儿媳总说孩子周一要做作业,让她别这个时间发视频。孙子也总是匆匆喊一声奶奶就跑了,只有要钱的时候会多说两句,每次她都意犹未尽,挂断后心里还空落落的。
如果周末能看,她就能多聊一会儿了,她渴望能多聊一会儿。
从无障碍卫生间出来的时候,李翠梅还迷迷糊糊的,这么大屏的一个手机,怎么着也要一千多块钱吧,够她在女子宿舍住好久了。对丢了东西的人来说,不过是商场里的一件衣裳一个包,可对她们这样的人来讲,却是希望。
她决定,保守这个秘密。
失主很快就来寻,李翠梅这才知道,那手机是个品牌货,五千多。可是,余桂华已经将它关机,用塑料袋裹着藏在了水箱里。
商场楼层经理安抚好客人之后,把李翠梅和余桂华两个人拉到楼梯间问,她们都默不吭声。现下,已经不能再承认了,要是从水箱里拿出来,岂不是摆明了自己是贼吗?
楼层经理咄咄逼人,斥着一张脸问她们是谁招进来的。虽然在人流量这么大的情况下丢了东西不至于让她们赔钱,但既然有了理由,这一天的工钱便可以省了。
符思媛被叫了过来,李翠梅发现楼层经理马上换了一种很软的口气和她说话。
“小符啊,这是你介绍来的临时工?是你什么人啊?”
符思媛说:“我老家邻居。”
“原来是这样,那没什么事儿了,今天做完就到我这儿来领工资吧。倒是小符你啊,没事不要太辛苦,瞧瞧都饿瘦了。”他的手在她手臂侧面拍一拍,特熟的样子。
在场三个女人眉头都皱了起来,是不同的心思。
4,
晚上,李翠梅和余桂华领到钱,揣上藏起来的手机,离开了商场。符思媛因为还要核对当天的货品,没有和她们一起。
余桂华边走边问:“你说,符思媛不跟我们一起回宿舍,是要抽出时间和那个什么经理瞎来吧?”
“她应该是在忙吧。”李翠梅有些底气不足,她想起那只手和那个没有反抗的姿势。
余桂华啧了一声:“我说你就是心慈,刚刚经理怎么对她你又不是没看见。回去我可得跟房东好好说说,别什么货色都往宿舍里塞,出了事,我们这些老胳膊老腿担待不起。”
李翠梅没有应和。一方面,符思媛对她好,她也不忍嚼舌头;另一方面,李翠梅的男人,就是被风流女人拐去迷了心智,她厌恶有媚相的女人。
那天晚上,李翠梅没有给符思媛留那半壶热水。
第二天,符思媛没有喊她们做活就离开了。
余桂华很是不屑:“怎么,昨儿带我俩去炫耀了一下自己的工作环境,结果被发现了奸情,今天就翻脸不认人了?”
听到奸情,宿舍里别的女人都兴奋地围了上来。在没活做的时间里,八卦是最好的兴奋剂。
余桂华讲得绘声绘色,李翠梅心底却很乱。难道是因为这半壶水,符思媛选择和她决裂了?还是丢了手机,让符思媛发现了什么?
至于面前这些聊得热火朝天的流言,李翠梅没有细究。在这样一个穷苦女人堆里,被嚼舌根不过是日常。
5,
李翠梅低估了这个群体压抑的恶意。
她们曾经都在苦水里泡着,平日里难免有摩擦,但互相看着对方知道是一路人,也能抱有基本的怜悯。但符思媛不一样,她虽然已经从天上跌落人间,但不在泥里滚过几遭,总归和她们格格不入。
这件事发生之后,大家只是行为上的排挤。比如该排队用卫生间的时候,一个人排,好几个人接着用,不给符思媛排到的机会。又或者,不管在宿舍里说什么,只要她一到,马上停下来。
再后来,发展到行为上的,剪破符思媛挂在衣架上的丝袜,或者弄脏她第二天要更换的套装。
李翠梅曾想反对,可她没有勇气不合群。更何况,如今闹成这样,她已经没法再找符思媛借手机,她必须站在余桂华这一方,才有可能再次看到孙子。
李翠梅安慰自己,符思媛本来就不属于这个地方,等她受不了离开后,一切就可归于太平了。
6,
符思媛比她们想象中坚持得还久。
那一夜,霸凌终于到达了顶峰,符思媛晚归摸黑上床,发现被褥湿透了。
李翠梅装着睡,看到符思媛站在床边一动不动,她的身体黑暗中颤栗,夹着隐忍的抽泣。
余桂华没有放过她,尖酸着嗓子说:“大小姐,劳烦你要哭出去哭,我们还得一大早起来做苦力,不像你。”
压抑的抽泣声瞬间爆发为嚎哭,随即门被打开又重重关上,那声重响敲在了李翠梅心上,打得她生疼。
宿舍里爆发出凯旋的笑声,李翠梅心中一片荒芜。
第二天晚上符思媛没有回来,第三天也没有。她的行李还堆在床底,湿透的床褥渗了水下去,终于和这间房子的潮湿污浊混为了一体。
眼看房间里没外人,李翠梅找余桂华借手机,却得知已经被卖掉了。
李翠梅说:“你不是说让我和我孙子通话吗?”余桂华说:“我要是不卖掉,人家可以查到,除非找黑客把手机洗了。”“那就洗呀。”“5000多的手机,我怎么解释来源?再说,你少看点孙子也好,辛辛苦苦存的钱,你儿媳教你孙子一嚎你就打过去了,也不知道给自己留点底,真不怕老了干不动了被饿死吗?”
李翠梅又急又恼,正吵吵着,房东大妈来了房间,径直走到符思媛的床边,一看到尚未干透的被褥和床下一片狼藉,突然怒了:“我家里有事临时离开两天,你们做了什么?”
李翠梅很少见到房东大妈发火,吓得没有吱声。
房东大妈径直走到余桂华面前,这些年,她知道余桂华是刺头:“你们是不是欺负符思媛了,那被子湿透了,是不是你干的?”
余桂华谄笑道:“姐,怎么可能,不是我……”
“最好不是……”房东大妈回头又去床下拉符思媛的行李,一边唠叨着:“这姑娘也是苦命人,和咱一样,可不能互相排挤。”
余桂华趁机溜了出去,李翠梅蹲在了房东大妈面前,问:“姐,找啥呢,我帮你。”
“你把行李都给掏出来翻一翻,找个相框。”
“欸!”李翠梅一边应着一边问:“姐,你刚刚说符思媛也是个苦命人,以前咋没听你提过呢?”
“这还需要特别提?来这儿的人谁不苦?不苦谁会挤到我这儿来?”房东大妈瞪了李翠梅一眼:“她啊,跟你一样,傻!”
原来,符思媛爱人得了癌,家里能借的、能卖的、能想尽办法搞到的钱都去搞了。她爱人躺在床上就是烧不尽的钱,她把爱人留给婆婆照顾,为了工资高点来城里卖化妆品,月月都是销售冠军。但为了给她爱人多省点钱出来,她舍不得租房子,搁这儿来挤女子宿舍……
李翠梅心头发梗:“这……找相框又是为了啥?”
“她不在咱这儿住了,行李也不要了,叫了个快递上门,托我把她爱人照片找出来寄给她。”房东大妈顿了一下,一双浑浊的眼睛盯着李翠梅:“她爱人死啦!”
7,
李翠梅缓了大半个月都没缓过来,她心里堵。
她跟符思媛有交情,可这交情并没让她出头为符思媛说过一句话。
有天晚上,李翠梅又留了半壶水在床头,第二天早起,才发现自己不对劲。她望着那已经冷掉的半壶水,眼眶湿了。
她想起商场里无限供应的热水,符思媛完全可以在商场卸了妆再回来的。是她,主动提出要留水,符思媛才同意的,还承担了一整壶水的费用。
那三十块钱对大多数人来说都卑微到不算什么,可那是符思媛从救爱人的医药费里抠出来的。为了李翠梅,抠出来的。
又过了几天,李翠梅收到了一个包裹,里面竟是符思媛的手机。她留了张纸条,说她换手机了,这个旧的,送给李翠梅用。
在发出快递送出手机的时候,符思媛心里洋溢着一些关于希望的东西。
丈夫死的时候她哭了,被楼层经理占便宜的时候她哭了,被女子宿舍众人欺负的时候她哭了,这些年每一个夜晚她都想放声大哭。她深爱自己的丈夫,并没有嫌弃被这般拖累,但如今在她心底最隐秘的角落,确实是有一些轻松的。
她真诚地爱过、热烈地救过、现在终于可以问心无愧地奔向新生活了。
手机用了五年,屏幕都摔花了,她用剩下的钱给自己买了新生的礼物。旧手机她要送给那个在黑暗日子里唯一给过她呵护的女人,像母亲一样的李翠梅。
符思媛在纸条里,让李翠梅不要太傻,多为自己考虑。她说她和李翠梅还是有区别的,她的爱是双向的,因为这份双向,她愿意把自己投身黑暗中。而李翠梅,是独角戏般的无望,符思媛期待李翠梅,能多为自己的未来掂量掂量。
拿到手机的李翠梅捣鼓了半天,才学会联网。和孙子通上话的第一时间,对方又在撒娇要钱。这些天没联系,他没有问李翠梅遭遇了什么,只是学着他母亲的样子,向李翠梅伸出了爪牙。
李翠梅突然就觉得没劲了。她知道钱若是不转过去,下次再想看到孙子就不容易了,但她忍住了。她突然发现,余桂华说她没什么用,符思媛说她也没什么用,但是送了个旧手机再说话,就变得很有份量。卑微的人啊,只有在得到一丁点好处之后才能肯定“这个人是对我好的”,才听得进去。这一生,对她好的人不多,那张纸条的价值更重过手机的分量。
是该为自己考虑考虑了,房东大妈已经老了,女子宿舍又能开多久呢?在未来,她终将面对无处可躲。她必须为自己存下钱来,才能活着。
在这之前,李翠梅还有一件事需要做,她看着手机里符思媛存下的号码,鼓起勇气,发送了一句“谢谢你,对不起”。
这一刻,她周身气息虽然还和女子宿舍混做一体,但她心头的霉味,开始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