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风,夹带着翻滚的暑气,柏油马路经过一天的曝晒给蒸出了热气。
热气重重叠叠,肉眼看去远处行驶的车与行人都有点扭曲,出现了刹那的错乱。
铅笔晚上在公司的食堂吃了饭,快到小区时,和往常一样打算在楼下的便利店买两听啤酒。
“还是两个冰镇的鲜啤么?”
“恩。”
铅笔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准备扫码结账,还没扫上,忽然又掉头从冰柜里再取了一听。
“拿三个吧,一共是九块对吧。”
“恩,你直接出示一下支付的二维码就好了。”
“好,你扫吧。”
铅笔将手机收回裤兜,拨开店铺门口掩着的帘子准备走人,刚走两步,铅笔就听见收银员喊了一声。
“怎么了?是刚付款没有扫上么,我这边显示确认支付了喔。”
“不是的,我想说你少喝点酒。这一年看你每天都买酒,喝多了对身体不好。”
生活坚硬,可陌生人一丁点忽如其来的关心又会把它变得柔软。
“恩,谢谢啊。”
只是柔软归柔软,这世上各人又有各人的活法。
外人哪里会知道,不喝酒,铅笔只会更不好。
铅笔道了一句谢谢出了门,一出空调屋,热气又一下子裹住了身体。
根据平时的人流量估计,便利店这个点儿应该很多人。
但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除了在冷饮区站了两个顾客,便利店里都没什么人。
这对于收银台的兼职小哥哥来说,算不上是一件坏事,因为可以稍微偷会懒。
收银台的矮个子小哥哥在看见铅笔人影消失在门口后说,刚刚那个人你很熟喔,人天天买酒还不好吗。到时候老板和他男友知道你劝人家别买可要骂你了。
“刚刚那个人你应该也眼熟吧,他每天下班都到这里买酒。”
“是啊,就跟那两个老来便利店吃关东煮的男生一样,都是熟客了。”
“其实一年前他还都只买一个啤酒的,好像三个月前他开始每天买两听,今天开始拿三听了。”
“那还不好吗,多卖点老板高兴啊,可能人家买回去和女友喝吧。”
“应该不是的,你没到便利店兼职时他就常来,一年前他总和一个男生来便利店,不过他们不买酒,只买零食,那个男生每回都买冰激凌。”
“是么?但我只看见过刚刚那个人一人啊。”
“恩,这一年他都是自己一个人了。”
“所以呢,你该不会对人家有好感吧。”
矮个子的男生手放在收银的机器下面,重重捏了一把高个子男生。
高个子男生吃疼,赶紧往旁边挪了一点。
“欸!疼!放手!我现在喜欢谁你不知道啊。”
“我知道个屁咧。”
“我接着跟你说,去年也是七月吧,差不多一整个月,他们两个都没来便利店,八月他再来只有他一人了,然后开始买酒了。”
“可能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儿。”
“也许吧...我见刚刚那人比我们也大不了两岁,就想提醒一下。”
“那你还满有爱心的喔。”
“也不知道另外那个人去哪了。”
便利店的冷气开得很足,吹得人胳膊上面的皮肤有些凉意。
“大概是分手了吧,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在的这城市,分手是情侣的常态。”
“诶,我说这句话你又是从哪儿学来的?”
“还是新世相咯!”
“上次不是跟你说了嘛,整天少看这些有的没的。”
“是是是。”
便利店的声控门铃感觉到有新顾客到访响起了欢迎光临,有人进了店。
外面的热气跟着顾客涌进了屋。
前台收银的两个小哥哥也没工夫再去细说刚刚出门男生的事情了。
这城市就是这样,人人海海,来来往往,聚散离合都只是寻常。
关东煮的格子冒着热气,鱼丸浮了起来,萝卜沉了下去。
搁置红糖馒头的保温玻璃箱里,外面的冷气靠着里面的热气,两相冲撞划成水滴。
铅笔拎着三听啤酒摇摇晃晃进了电梯,到家后穿过杂物拥挤的客厅,走到了次卧。
他开了电视,将小桌板摆在床上,接着将塑料袋子里的酒取出来搁在了上面。
早上出门临走前忘记开窗户通风,此刻又开了空调,屋子里闷得厉害。
铅笔的床是一个双人床,他一个人住着,放着两个灰白条纹的枕头。
电视已经跳过了广告,铅笔打开了B站,随意选了一集《康熙来了》播放。
热。
二十七八岁的年龄,挤挤嚷嚷的一座城市。
很多人开电视看,都不一定是为了看电视的内容。
他们只是需要一点声音,让他们显得不那么孤单。
铅笔拉开啤酒的拉环,刚刚回来的路上拎着的啤酒受了摇晃,一拉开环冒了一些泡出来。
连忙将嘴巴靠近拉罐的出口,喝了一大口。
凉快了一点。
铅笔是一年前开始迷上了喝酒这一件事,他很有原则的,工作日的时候只喝啤酒,周五周六放假可以放纵一点,喝点其他酒。
《康熙来了》里面,丫头的鸭子嗓音正在讲什么无厘头的故事,动作幅度大,故事有点夸张。
铅笔笑了一下,又喝了一口。
只是刚一笑,铅笔的心底忽然涌上来一点点难过。
已经快一年了啊。
从前和男友一起看《康熙来了》,徐熙娣老是在节目里嚷嚷着要喝酒。
铅笔不懂,酒这个东西有什么好啊,苦不说,还占肚子,一不留神长出一个浑圆的啤酒肚。
那得多丑啊。
男友不喜欢喝酒,前两年他们一起看《来自星星的你》时,两人说要尝试一次炸鸡配啤酒。
于是在《星你》大结局那天,他们两开了两听啤酒。
只是还没喝完,两个人就醉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男友跟铅笔说 ,以后再也不喝酒了,太难受了。
“是啊,以后我们还是只喝可乐配炸鸡吧。”
两个人醒来还有点醉醺醺的,躺在床上说话头靠得很近,嘴里呼出的气味不好闻。
但彼此都不嫌弃。
要是现在那家伙知道,他走了才一年的时间,自己一个人喝上两听啤酒什么感觉都没有,而且今天已经开始喝三听了,应该会恶狠狠地骂自己吧。
不过那家伙,每回骂两句见自己装得委屈巴拉,就不会继续骂了,只会闭嘴坐在那里。
真想他现在骂骂自己呀,嚷嚷叫我不要喝酒,哪怕不会闭嘴一直骂也好啊。
铅笔端起拉罐,喝了一大口,可能是喝得太急了,有些酒便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小时候西瓜是甜的,人生是值得期待的,酒喝到嘴里只有一个滋味,是苦的。
长大了才发现比酒更苦的东西太多了。
酒精是个好东西,它是医生手里闪着寒光的手术刀,烈的酒则是技艺高超的医生手里的手术刀。
可以准确地割掉不要的癌变组织,留下令人愉快的健康器官组织。
不过酒有一点也很讨厌, 那就是当你清醒后重新面对现实时,会有愈发剧烈的难过情绪。
可人生不就是比酒更苦的东西吗?
一年半以前,大概是刚过完春节不久。
铅笔换了一份工作,这份工作是他投了很多次简历面了整整四轮才拿到offer的。
工作内容是喜欢的,公司氛围也是好的,唯一的缺点是公司地址离自己先前住的地方太远了。
男友看网上说这家公司的工作时间是996,铅笔每天通勤时间又太长,他担心会很辛苦。
男友想搬家,于是在网上重新租了一个房子。
搬家的话男友离自己上班的地点会远了很多,来回车程两个半小时,辛苦全部转移到了他的头上。
“我辛苦点就辛苦点呗,我下班时间没你那么晚,我们晚上还能呆一会。”
在大城市生活的年轻情侣都这样,上下班通勤时间长、工作压力大,铅笔算是运气好的了。
生活辛苦,但碰上了一个心疼自己的男友,已经很幸运了。
男友在网上看上的房子客厅有一个很大的落地窗户,楼层也很高。
要搬进去的前几天晚上,男友睡在床上忽然说,以后搬进去了,周末我们一起做饭吃。
“可以啊,那我做饭,你要洗碗喔。”
“当然咯,想象一下,我们坐在客厅,碰着天气好的时候说不定还能看得见远处的山。”
“恩。”
“到时候窗户外面金黄色的夕阳洒进客厅,整个屋子都会被夕阳晕成了橘黄色。”
“天哪,我以前都没发现,你怎么会这么少女啊。”
“人家就是你一个人的少女呀。”
“你真的是,越来越像个母1了!”
“谁说的。”
男友咚的一下翻身压在铅笔身上,高高大大的个子压得铅笔都有点喘不过气。
“现在还觉得我母不?”
窗外是碎玉般的星子,屋内是一室的春光。
过了一会,两个人并排躺在床上。
铅笔侧过身子,轻轻地亲了一口男友的脸。
“以后上下班那么长时间,真的不会累吗你?”
“辛苦点也没事,总比以后你下班晚,回来都已经快十一点,我们都不能聊天好吧。”
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铅笔每想起那天说的话,都感觉仿佛有人拿着钝刀子一刀一刀朝他胸口划。
周杰伦在《彩虹》里唱,也许时间是一种解药,也是我现在正服下的毒药。
如果时间让痛苦剥离的同时,会把那些细碎的温柔也一起没收,铅笔宁可不要。
铅笔和男友搬去了新租的屋子,屋子刚装修不久,设施很新。铅笔和男友像他们约定的那样,会在周末的时候两个人对坐着在客厅吃饭。
一切都很浪漫。
可很多时候坏事情就是这样,它们总是偷偷地潜伏在你以为的浪漫和好事情里。
在这间屋子住了一段时间后,男友身上时不时出现了一些红色的疹子。
男友一直都是过敏体质,以前也有出过疹子,俩人都没有注意,没放在心上。
六月的时候,男友开始咳嗽,咳得整夜整夜睡不着。铅笔让他去检测,最后确诊,急性白血病。
男友走得很快,等铅笔反应过来,人已经没有了。
在医院查出来是甲醛中毒了,铅笔想和出租房子的人维权,但最后却不了了之。
老人们说,人死了,什么也就完了。
但对铅笔来说,好像人生是进入了另外一个关卡,并没有真正完了。
从那天开始铅笔就迷上了喝酒,总觉得只有喝了酒,才睡得着。
铅笔从那套房子搬了出去,可他又舍不得搬得太远,就在那个小区里找了一个新的房子。
似乎这样,就可以离男友近一点,再近一点。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