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正在柜台里对着账单,突然收到了一条短信。我打开一看,竟然是周岩。
“在吗瑞阳?明天我回老家,中午有空的话一起吃个饭吧,在咱学校附近。”
我出神地看着手机上这个沉寂了十年的号码,按捺住狂跳不止的心脏,半晌,才回复了一个字:“好。”
其实我还想问问他回来做什么?待几天?住哪里?但终究忍住了没问,我不想表现得太过亲昵,毕竟,我们已经近十年没联系过了……
我和周岩是高中同学,中考时我们俩考进了同一所私立学校,本来以我们的成绩可以进更好的公立高中,只不过这所学校承诺每年有奖学金,每星期还发放餐补,这对家境不好的农家孩子来说是个巨大的诱惑。
我和周岩来自同一个县的同一个乡镇,熟悉的乡音让我们在举目无亲的城里倍感亲切。有着相似的家庭背景,性格脾气又相投,我们很快成为了挚友。
只是周岩并不知道,高中三年里,我除了把他当朋友,其实还对他有着一点非分之想…
周岩把地点定在了学校门口的 “六元溜炒”,上学时我们常去的那家物美价廉的小饭店。
我提前到了饭店等候,一边喝着茶,一边努力回想着我们上一次见面时的情景…
上一次见面是十年前,高考后聚餐,就是在这家“六元溜炒”店。那时我们都考上了大学,即将迈入新的人生阶段。
那天人很齐,四十多个同学济济一室,把四张圆桌围得水泄不通。周岩没和我坐在一起,他选了个离我最远的桌子,我只能看到他的一面侧脸。
我远远地看着那张我朝思暮想的脸,听着周岩兴高采烈地和邻座的同学们说他所考上的x大的法律专业在全国的排名,我突然眼眶湿润,悲从中来,我们俩终于还是走到了陌路殊途的这一步。
那一天,周岩一次都没拿正眼看过我…
我正在出神,周岩推门走了进来。
“林瑞阳!”周岩开心地打了声招呼。
我忙起身招呼他坐下。
今日的周岩变化好大:他西装革履,皮鞋锃亮,精致的油头梳得一丝不苟,浑身一股社会精英的派头,身上没有了半点学生时代的土气和窘迫。
周岩将他的西装脱下,随意地斜搭在椅背上,看着我,眼里盈满了笑意。
“你没怎么变啊,还跟当年一样。”
我笑着回道:“哪能没变啊,呵呵,变老了,你倒是变化挺大的。”
我仔细端详着坐在对面的周岩,我记忆中那个土里土气的大男孩,如今已成长为社会成功人士,身上有着一个职业律师的干练和精明,眼神犀利又尖锐,可他看向我时,眼睛里却依稀还能看到当年那个少年的澄澈与天真。
周岩环顾着这家我们曾经常来的小店,感慨万千:“学校附近也没怎么变啊,还和当年一样。”
一样么?我不这么想。其实都变了,学校对面那家我们常常翻墙头出去看书的麒麟书社,早就变成了一家馄饨店;校门口我们偶尔光顾的卖炸串和板面的小摊,也早已被城管撵得不见了踪影;我们放假回家时坐的那趟颠簸又不守时的38路公交,如今十分钟一趟,还多了8路12路和112路……什么都变了。
即便是这六元溜炒店,易了主人,菜的分量少了,菜单上除了几道小凉菜,再没有低于十元的,唯独那块老旧的红色招牌没变。除此之外没变的,还有我心里对周岩的那份牵挂和思念。
我好像见周岩第一面时就喜欢上了这个高瘦的男孩。我喜欢他的腼腆和善良,朴实与憨厚,喜欢他像白纸一样不谙世事,却胸怀蓝图与抱负,努力又勤勉。
我们住同一个宿舍上下铺,几乎形影不离,连吃饭打水上厕所这些事情都是一起的,像连体人一样。
学校每周都发餐补,可长得高又爱运动的周岩饭量很大,他总吃不饱。而我却饭量很小,我每回打饭时总要一大份,又借口吃不下,扔了可惜,就拨一半给周岩。
周岩17岁生日那天,我知道他对食堂的“糖醋鱼”心心念念了很久,便提出请他吃鱼。周岩不同意,他觉得太贵了,一道“糖醋鱼”抵得上我们一星期的伙食费。
我坚持请客,便对周岩说:“你要觉得过意不去,那就等我生日的时候你再请我吃“糖醋鱼”,不就扯平了?”
等到我生日的时候,周岩果然请我吃了“糖醋鱼”。只是他不知道,我从来都不喜欢吃鱼,我讨厌择刺。
同样是在这家“六元溜炒”店,周岩18岁生日那天,我用参加全市演讲大赛获得的奖金请周岩吃饭。那天我们奢侈的点了好几个菜,当然,其中便有一道“糖醋鱼”。
那天我还送给了周岩一双耐克篮球鞋。我早就注意到周岩打篮球时总穿着一双平底布鞋,鞋边都磨出了洞,和别人脚上的名牌球鞋一比,显得格外寒酸。那双篮球鞋是我省吃俭用了很久才凑够钱买的,我想让周岩穿得时尚一点。
那天周岩很高兴,他没像以往一样和我见外。他穿上篮球鞋,兴奋的抱着我转了好几圈。
他说我是他最好的朋友,一辈子的好朋友…
周岩说他此次回来是为了解决一位亲戚的法律官司,明天一早就要飞上海参加一个论坛。
他一边吃着糖醋鱼,一边絮絮说着这些年的生活。
其实不用他说,我也都了解。虽然这些年我们没有联系,但是我经常旁敲侧击的从老同学那里打听周岩的消息,还经常潜入周岩的QQ空间,我甚至用小号加了周岩的微信,偷偷看他的朋友圈。
我知道周岩研究生毕业后定居在了南京,进了一家知名律师事务所,业绩优秀,还被评为南京市十佳青年律师,慢慢做到了合伙人的位置,去年,他又把父母接到了南京养老。
不知道有多少次,我捧着手机,想问问他过得还好吗?我打了好多好多的字,然后再一个一个地删掉。
也不知道有多少次,我紧紧盯着手机屏幕,希望周岩能给我发个短信,问问我过得还好吗?可我从来没有得到过一个字的问候……
“这几年你过得还好吗?”周岩终于问出了这句话。
我过得并不好,我在市里开了一家超市,却经营不善,半年前父亲又确诊了癌症,为了给父亲治病,我正准备抵押房子贷一些资金。
虽然生活的压力和艰辛苦不堪言,但是这些年我对周岩日日夜夜的思念才真的让我备受折磨。
“我过得挺好的。”我撒了谎。
周岩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我准备结婚了,就在下个月,有时间的话,来南京喝喜酒呀”。
“好呀,恭喜恭喜。”我裂开嘴笑了笑,感觉心里迸裂了一个大口子。
“你呢?有女朋友了吗?准备什么时候结婚呀?”
“嗨,我单着呢,挺好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晚上周岩叫上了同宿舍的胖子和大虾,当年宿舍里八个人,我们四个关系最好。
周岩请客在本地最豪华的酒店吃了顿大餐,又意犹未尽的拉着我们去了KTV吼歌。
我喝了好多酒,平日几乎滴酒不沾的,那天却自己主动灌了很多白的啤的红的,想把心里那块空空的地方填满。
“hey我真的好想你,现在窗外面又开始下着雨,眼睛干干的有想哭的心情,不知道你现在到底在哪里。”
我一边唱着歌一边恣肆地淌着眼泪,我知道包厢里那么黑,没人能看到我的哭泣…
高三国庆节放假,正好赶上收割玉米。我和周岩说想去他家认认门,顺便帮他家掰棒子。
“很累的,你干不了的。”周岩劝我。
“你小看我,你看我干得了干不了。”我不服气地回道。其实,我是想去看看我喜欢的这个男孩从小长大的那个地方。
周岩的家好远啊,坐38路到了终点站,又搭上一辆三轮“蹦蹦”,下了国道又“突突突”地跑了半小时才到他家。
周岩的家就只有三间土坯房,半面墙微微倾着,好像随时会倒下来。院子里横七竖八地摆着好多农具,鸭子和鸡肆无忌惮地在院子里踱着步,到处拉屎。
周岩有些窘迫,寒酸的家境似乎让他觉得在我面前抬不起头。可我对周岩却只有深深地心疼,我暗暗发誓,以后要对周岩更好一些。
虽然我家也是农村的,但是我从小没干过农活。那天在周岩家里,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瘦弱的我干起活来毫不惜力,胳膊和腿被玉米叶子划了好多口子,手上还磨出了好几个大水泡,可愣是跟着周岩和他父母忙活了一整天。
晚上,周岩在昏黄的灯光下捧着我的手,小心翼翼的拿针挑着我手上的水泡。
我看着周岩谨慎又一丝不苟的样子,觉得他是那么的可爱。
周岩问:“疼吗?”
我说:“不疼。”
虽然已经累得直不起腰,但我仍觉得心里甜甜的,像蜜。
晚上熄了灯不久,周岩就发出了轻轻的鼾声。
我躺在周岩身边,心猿意马地睡不着。我侧过身,借着窗外皎洁明亮的月光,细细端详着周岩的眉眼、鼻子、嘴巴和耳朵。真的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啊,周岩在我眼里哪哪儿都好看,甚至下巴上那几根稀疏蜷曲的小胡子,还有额头上那道浅浅的疤痕,都是那么的帅气可爱。
我突然热血冲头,有了想吻他的冲动,然后竟鬼使神差的把嘴巴凑了上去,悄悄地,轻轻的吻在了周岩的唇上…
周岩突然间睁开了眼睛,睡眼朦胧地盯着还没来得及把头撤回去的我,唇上的余温和气息还在,他一下子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周岩“唰”地一下腾起了身,撩开被子,穿着短裤站在冰凉的地面上,牙关紧咬,怒目圆睁地瞪着我,似乎眼里会喷出火来。
我吓坏了,没想到自己意乱情迷的一吻竟会让周岩如此愤怒。我想说声“对不起”,但是已经害怕到喉咙发紧,完全张不开嘴。
周岩压低嗓子,愤怒又克制地低吼了一声:“你干什么?”也不待我辩解,就气汹汹地套上了衣裤,夺门而出,消失在了黑夜里。
我想追出去,但是全身已没了力气。我用枕头捂着脸放肆的哭着,把哭声都埋进了枕头里。我恨自己,恨自己昏了头,僭越了我们的友情;我怨周岩,怨他甩下我就走,不顾半点情分;我更担心他,担心他盛怒之下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来。
我抱着枕头坐在床边,等了一夜,直到天边渐渐露出鱼肚白,村子里的公鸡此起彼伏地打起了鸣,周岩也没有回来……
我没有等他父母起床便不告而别,背着书包沿着来时的路走了回去。
我足足走了三个多小时,从坑洼不平的羊肠小道走上川流不息的国道,我一边走一边哭,脚底板磨得生疼,眼角被风吹得干涩,心里的恨、苦、担忧和绝望,像燎原的大火一样,把我的心焚得只剩下了渣。
从那天之后,周岩再也没和我说过话。开学后周岩每天早出晚归地在教室学习,有时甚至干脆和衣睡在教室里;偶尔在楼道里相遇,他也总是低着头和我擦肩而过;食堂里再也没有我们成双成对的身影,我们俩渐行渐远。
我知道,周岩肯定是恨透了我。我想当面对周岩道歉,想告诉他我并非是想亵渎他,我只是情深难自禁。我想说我错了,想求得他的原谅,想我们的关系再回到从前……
可我最终也没说出口,周岩没给我机会,而我没脸,也不敢面对他,我怕周岩决绝地和我割袍断义,那我就彻底地,永远地失去周岩了…
我们四个都喝多了酒,平时便不胜酒力的我更是醉得一塌糊涂,我只隐约记得他们几个架着我去酒店开了房间。
等我早上浑浑噩噩地醒来时,已是早上八点,周岩已打车去了机场,只有胖子在等着我酒醒。
我端着胖子递过来的水杯一饮而尽,冰凉的水划过我的喉咙和肠胃,干涸的身体和大脑被水滋润过后,才慢慢的有了点生机。
胖子坐在我的床边,打着哈欠说道:“你昨晚哭得可真厉害呀!”
我满脑子浆糊,宿醉让我记忆全失,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胖子说他们把我架到房间后我吐了好几次,周岩拿毛巾给我擦脸,然后我突然就抱住周岩嚎啕大哭了起来,一边哭还一边嚷着“对不起,对不起”。周岩用手摸着我的头,也眼角垂泪,跟我说“对不起”。
“你们到底怎么回事呀?”胖子睡眼迷离,有些摸不着头脑。
胖子和大虾都知道我和周岩高三就不怎么不说话了,却不知其中缘由,只猜测我们有了不可调和的矛盾。
“哦对了。”
胖子掏出一张银行卡递给我。
“这是周岩给你的,里面有十五万,密码是六个8。前几天他向我问起过你的近况,我跟他说了你爸生病的事,他说钱不够的话就跟他说一声。”
我捏着那张簇新的本地银行卡,方才明白过来,他这次回来,是假借给亲戚办案之名,实则却是专程来给我送钱的。
我打了辆出租赶往机场,手机开机后,收到了一条周岩的短信。
“瑞阳,这几年一直想联系你,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下定决心,上学的时候都是你照顾我,我第一次吃奶油蛋糕,第一次穿篮球鞋都是因为你,我爸生病的时候也是你把奖学金给了我,以致于你跟着我吃了好几个星期的馒头咸菜,我一直很感激你。
那天晚上是我太冲动了,没顾及你的感受,其实早上我回家后看到你走了,很害怕,怕你出车祸,就骑着车子追了很远,却没追上你。以前的事都忘掉吧,咱们还是好兄弟好朋友,行吗?有任何需要一定记得给我打电话!”
我反复读着周岩的短信,不知不觉间已泪流满面,觉得心中好像有一块坚冰慢慢地融化掉了,如释重负。
之前的十年已经画上了一个完整的句号,未来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还能拥有这个好朋友,已经是上天格外厚恩了。
我还能奢求什么呢?
唯有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