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场终点于德国的蜜月期飞返,我心头似乎只拿回一本糊涂的感情账簿。
十七年前,网络电话还没有普及,打国际长途电话很不方便。回国后,我和远在德国的逖莫基本回到了邮件往来的阶段,或者在他下课之后聊天,由于时差的关系,往往都是夜里。
有天晚上——在德国应该是午后——我读过了逖莫发来的邮件,然后坐在电脑前想他。忽地看到他之前留下的IP电话卡就悬在墙上,于是搜了德国区号,给他的新手机去了电话。
他正骑自行车在路上,接到电话暂时停在路边。我听着他电话里的声音,他讲中文时的咬字,他说英语时的口音,仿佛人就在跟前。简短的通话后,我感到一种暖暖的悲哀。
回国后,本想尽快办好各种申请「生活伴侣」的签证手续,但不久收到了逖莫的邮件,说他经过深思熟虑,希望能暂缓婚约,毕竟他眼下仍在上学,而我身为外国人很难找到工作,经济上会有很多问题。两人于是各自退让一步,改为由我申请留学莱比锡大学,如能拿到德国大学文凭,将来在德国找工作应该也容易些。
为了准备申请材料并完成八百学时的德语课程及语言考试,我暂时不想重新找全职的工作。在之前的同事的介绍下,我开始给韩国学生做英语家教。之后的一年里,我每天就是下午家教,然后再去上晚间的德语课。
年底的一天晚上,我用电话卡拨打长途给逖莫,卡里所剩的余额不多,电话半途自动挂断,停在了不快的话题上。等他的邮件等到夜深,我试着先去睡,但根本睡不着,于是起来又打开电脑,看到了他刚发出的邮件。他先是讲了无数他所担忧的事情,直到邮件末尾才说,他和别人发生了关系。
我并没有很惊讶,因为之前已经预感到了一些。我在半夜给他回了邮件,又在网上漫无目的地浏览,总共只睡了两三个小时,然后很早就起了床,只感到空和累。
其实潜意识里早就知道不适合,我却硬要削足适履,淌着血也视而不见,只因为爱情是最好的麻药,且极易上瘾,与履合为一体,穿上了就脱不下来,好像童话故事里让人疯狂跳舞的红舞鞋。
其实从德国回来后,独自一人就格外睡不着。对爱依赖太强,呈现某种戒断反应。在两人曾经共住过的房间里,常会不自觉出神,回闪琐碎的过往。眼看着太阳落山,也懒得开灯,在黑暗中想起莱比锡那张拥挤的单人床。逖莫在邮件里也说,没有我的怀抱,很难入睡。
一天,在网上和逖莫文字聊天,忽然一句话不合,又开始大吵起来,他半途就直接退出了ICQ。好像面对着一座冰山,怎么解释他都不再听,问他什么也都不再回答。
实在想不通逖莫怎么忽然变得这么蛮横。于是再次失眠的午夜,忍不住起来上网,登录了他的邮箱。
还是很久前两人最亲密时,彼此都知道对方的账户密码。之前从不会想到要去查看,这次总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登录进去后,读到了他和新欢的近期邮件。
原来他们一直在讨论我。逖莫在抱怨,对方则煽风点火,第一次看到逖莫在别人那里讲对我的真实感受,很多妖魔化的用词,看来平时跟我争吵时都算很客气了。读时不住的发抖,震惊的同时也忽地一切都清楚明白了。
从来没有体验过真正的失眠,那种彻夜无眠的感觉。真的经历了,也只有麻木。很久没有好好看过自己了,那天我看着镜中的自己,忽然发现老了许多,说不清具体哪里,但已经不再是一副年轻的面孔了。
后来逖莫发现了我登录过他的邮箱,虽然生气,但也有些理亏,至少跟我说话的口气软了一些。用新买的电话卡给他去了电话,两人都强忍着怒气,不去碰那些雷区,渐渐有些冷战的局面。
偶尔出去参加朋友的聚会,我似乎脱离了身体,置神身外,旁观着自己若无其事的伪装,人格分裂似的。不想自己的伤口被别人触摸到,干脆包裹得严严实实,不熟的朋友根本看不出来我有多阴暗无助。
早已经习惯了独自疗伤,别人真的帮不上什么,自己的内伤只能自己运功消化,如同武侠小说里的内力修炼。青春期时的我也曾一度绝望到自暴自弃,以为高中时的压力和自杀未遂就已经是极端了,但人生低谷真是一谷更比一谷低,跌到了深谷里几乎爬不出来。
大学时从图书馆借阅过一本心理学书籍,读到里面的「满灌疗法」时会想到自己。想到大学第一年的男生宿舍里,某个周末的上午,我坐在自己的上铺,忽然一阵痛楚潮涌上来。正在承受着,忽然听到有人怯怯地问我,你没事吧?原来是对面下铺的同学,自己一时忘了宿舍里他也在,一定是看到了我的脸色。我心头莫名一种嫌恶感,仿佛被偷窥到秘密,有了隐私被触犯的感受。
我试着听朋友的建议,出门去散心。周末和昔日的同事们去北京看话剧和古埃及文明展,确实能一时转移开注意力,但稍微有个空隙,人就会心头一冷。
在北京还遇到了之前暧昧过的巨蟹座。我和他长得像彼此的倒影,当初还曾以为找到了绝配。不过那时即便没有逖莫的出现,巨蟹座也正有着男友,他那边分手后也找过我,而我已经和逖莫在一起了,彼此完美错过。
似乎错过了也就错过了,和他在酒吧里聊天,气氛依然热络。他那时已是单身,而可能性已经没有了。
人生就是各种阴差阳错,无数巧合连在一起成了结果。当初认识巨蟹座时,打死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交一个德国男友,以及未来会到柏林搞艺术。人生的荒诞,确实比小说更奇怪。
跟着朋友们一起去深秋的北戴河。海滩上很多礁石,让我想起了「东湖」,德语里的波罗的海。没有逖莫的旅行,只会倍觉孤单。清晨时我独自起来去海边,拍了几张日出时海岸线的照片,回家后洗出来扫描了发给逖莫。难得他在回信里说他很受感动。
依然时常失眠。有天早上起床后,我忽然觉得看什么都不顺眼,不知哪里来的蛮力,把整个房间的家具都挪位,重新挪放了一遍,心情才似乎顺畅了些。
转年春节后,逖莫决定在寒假里来中国找我。但他要顺路先在北京去新认识的同志网友家里住上三天,也不让我去机场接他。
熬过那些时日后,见到他时却感到格外陌生,是自己最不喜欢的冷淡刻薄的一面。接下来的是和自己想象中不一样的「小别胜新婚」,最后为了挽回他的感情,终于还是要靠男人的「真本事」,激烈到逖莫的哮喘复发,半途中匆匆找出平喘喷雾救急。
开始时逖莫一直有所抗拒,仿佛我是某种危险诱惑,欺负他意志不够坚定。我也大半出于赌气,有种背着那个他新认识的网友偷偷摸摸争抢他的意味。感情要这样争取来,其实到了手也无趣,但我已顾不得屈辱,爱情里弱势的一方向来「低贱」。
逖莫来中国前的邮件里,我曾跟他说,两人和好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完成因为非典而未能成功的乡村行。
这次回老家的路上没有了阻碍,很是顺利。老家的亲戚还安排了最好的房子给我们住。本来计划住一周,但逖莫住了三天就开始受不了。当时北方乡间的闭塞比他预期的更闷,而室内永远的烟草味,也让他的慢性哮喘病有些吃不消。于是找借口提前回了城。
回城前的夜里,远方亲戚的男人们聚在一起说着逖莫听不懂的方言。烟酒太烈,逖莫拉我出门去村外的土路上透透空气。
那晚的月亮很圆,大冷天没人出来,连狗都躲在窝里,四下如此安静,完全没有城市噪音,每个脚步声都格外清晰。走到村外无人的旷地,没有路灯才感觉出月亮有多明亮。太习惯了城市生活,反而觉得仿佛置身在电影场景里。
月亮也显得格外近,我指着月亮里的阴影,给他讲了嫦娥玉兔桂树吴刚的传说。有短暂的片刻,好像两人又回到了蜜月期的默契。我们在月光下接吻,在中国北方冬天的一个偏远村庄外的小路上。那是我跟他最后的浪漫记忆。
送他回德国,在首都机场出境大厅里,我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这次大约自己也心知是走到了头,虽然逖莫临走前又让我俩都戴上订婚戒指,答应回去就安排重聚。但已经听过他太多出尔反尔的承诺,只能作为一时的麻醉,够支撑一阵子也好。
目送他进了出境入口,满脸泪水的我,受不了人群中太多好奇的目光,匆匆离开了机场。
转天的电子邮件里,逖莫说他在托运好行李后,一直牵挂哭成泪人的我,又转回到入口处,但我已经不在那边了。
再之后,又经历了从甜到苦的反复,逖莫试图继续谈判,和我讨论了远距离恋爱及开放式关系的可能性,我气得想笑。吵来吵去,最后两个人都已经疲累不堪,又过了半年多,我们终于决定在线上正式和平分手。
早前两人在一起时,每次过生日,都会互送亲手刻录的音乐CD作为礼物,成了习惯。分手后那段日子,似乎为了仪式感,也有些「升华疗法」的意味,我选了一些离别心境的歌刻了张CD,把之前给他画的水粉肖像画裁剪成封面,跟那枚订婚戒指,还有他母亲当年初次见面时送我的银项链,一并托德国来的朋友捎回给了逖莫。
那以后也都一直保持着联系,隔年在柏林落脚后,也曾专门到莱比锡去见他。直到因为一点小事又吵了一次,逖莫主动提出了再也不要联系。我一开始不太能理解,后来才明白是最正确的。
2020年新冠疫情爆发,在全球「沦陷」的时候,不知他是否也想起了我。一切终会过去,日子也还要照常过下去。伤疤好了,假以时日,总会忘了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