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卡车停在距离收费站两三公里的马路牙子上,乡下的路没灯,天黑得早,黑得透,两边的树成了漆黑的爪子。
月亮惨白,云是阴冷的蛇缠住月亮,只留条晦涩的亮缝。此刻是凌晨两点,田野中玉米垄里起了团雾,大卡车的灯照向路的前面,可瞧不见很远。
大吉站在路边,滚烫的尿液滋滋地滴在地面上,将身上的热度带走了不少。大吉抖了抖,将尿管里残留的尿挤出去,打了一个寒颤准备回卡车。
跟人约了早上去上货,约定的时间是五点。快两百公里的路,现在上路可以慢慢开,时间来得及。大吉是一个卡车司机,天南地北哪有货物需要运送可以赚一笔钱他就往哪里赶。
正拉开卡车的门,玉米垄里有什么东西擦过草,发出稀疏的声响。
是只流浪猫?或者流浪狗吗?开卡车这些年,路上碰着的动物很多,尤其在高速路上车速又快总有司机一没留神夜间行驶撞着它们,日光起来路上瘫着一团一团碾成肉末的动物尸体。
大吉很小心,开车这些年从来没有撞过动物。长年开车的人都有些迷信,撞着动物,这一趟路会不太安生。大吉准备上车,玉米垄的声音离他越来越近,声音也听得越发真切,那动静很大,估计不是一个小动物。
“司机大哥!”
有人在喊他,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这大半夜的,怎么会有人从玉米垄冲出来呢?
“司机大哥!你等等我。”
“干什么!”
大吉的皮带系好了,正站在车门前整理贴身的衣服。
“司机大哥!你能不能帮帮我,我朋友发高烧了,现在找不到车,你能带我们去附近的医院吗?我给你付路费。”
2.
发出声音的人到了面前,借着卡车的前灯,大吉瞧那是一个年轻的男人,背着另外一个男人,背上的男人头靠在年轻男人的脖子上,瞧不出岁数。
“我这会有事,医院在另一个方向,不顺路,对不住……”
大吉话还没说完,年轻男人直接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他这一跪下来,背上背着的人顺着差点斜倒在地上,额头都烧红了,不过大约真是烧糊涂了,除了倒地的时候嘴里“嗯嗯”的哼唧了两声,没说出旁的话。
“我实在没办法了!找不着车!你带我们一段吧!他烧得太厉害了。你行行好帮帮我们吧。”
男儿膝下有黄金,要不是走投无路,谁又会向一个陌生人跪下来。大吉从裤兜里把手机掏出来看了看时间,从这里到医院一个单面要二十分钟,来回四十分钟,现在是凌晨两点,到约定上货的地方一个多小时,赶一下应该来得及。
“哎呀!老子真的是撞你妈的鬼哦,遇得到你,快起来快上去吧。”
大吉心一软放了他上去。年轻男子一听他松了口将红脸男扶起来往车上送。货车的门很高,红脸男瞧着壮实不轻,背着上去会比较吃力。大吉准备托他一把,那人却生怕大吉动作力气太大将他弄得不舒服似的,连忙说。
“大哥,大哥,你稍微慢一点。”
终于两个人上了车,把门关上了。大吉自认倒霉,出来开车碰见这种的麻烦事。不过出门在外能帮忙的时候还是要帮的,做一件好事也当是给自己积德,德积多了以后自然可以挡灾。大吉上了车,车很快行驶了起来。
3.
“兄弟,你抽烟不?”
大吉从烟盒里取了一根烟出来,递给后排的座位。
“不抽,谢谢大哥。”
“谢什么谢嘛,人吃五谷杂粮谁不生点病,他这种壮得跟牛似的一般不生病,一生病挺唬人的。”
大吉给自己点了一根烟,烟买得便宜,味道很呛,卡车的车头不大,烟味很快的挤压在每一寸空间里。
“是啊,也不知道怎么的,忽然半夜我摸他额头就发烧了。”
“是晚上着凉了吧,对了,你要嫌烟味大,你把窗户开着吧。”
“嗯。不知道啊,温度还挺高的,量了一下都四十一度了。”
“哦,是你哥吗?你俩不是农村的吧。”
那人听大吉这么问支支吾吾的没有说话。透过后视镜,年轻人坐着,红脸男现在躺着,头枕在他的大腿上,皮肤有些黝黑,但应该是真烧得太厉害了,黑色的皮肤上透着一层红。
两个人的穿着打扮看着不像是农村人,倒像是读书的人。车开得不慢,两边的树倒成一水溜的黑带。
“恩,我们不是农村的,他不是我哥。”
“哦,那是你弟弟啊?你屋大人呢?”
“也不是,他是我对象。”
“啊?”
大吉吃了一惊,手里的烟差点落了下来。不过好像是怕自己没听清似的,那人又重复地说了一遍。
“他是我对象。”
“不是,两个男人?同性恋哦?“
这些年走南闯北的,大吉不是没有听过两个男人在一起的事。只是怎么说,印象里他们似乎都躲在暗处,不会这么明目张胆地告诉别人,有点像,像老鼠?喜欢潮湿阴冷的地方,一见着光就跑了。
4.
“恩。”
“哦,你不怕我觉得恶心把你们赶下去啊。”
“我觉得你是个好人。”
“啊?怎么觉得的?”
“要不是好人怎么会愿意把我们这种第一次认识的人掉头送去医院吧。”
“哦,你不喜欢女的?”
“嗯,不知道,我跟他在一起挺长时间了。”
那人说完这句话低着头看了看枕在他大腿上的人,眼睛里有着急。不知道是不是刚听他说了话的错觉,大吉瞧着他的视线会觉得,那不太像一个男生的眼神,更像是一个妈妈瞧着孩子的样子。
像亲人?
说出来自己都觉得有点诡异,长这么大其实大吉并没有真切感受过爸爸妈妈看孩子生病了是什么样子,但估计和他现在一样吧。
大吉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抽了一口烟,只好什么都不说,想着赶快把他们送去了医院然后走人。车一直开,离医院越来越靠近,路上开始有了路灯,团雾也开始消散。大吉悄悄地看了看后面的两个人,心里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他们就是同性恋吗?
这三个字对大吉来说他听过,不过没有见过活人。
前两年刚开卡车时大吉是跟别人一起合伙,有一回开在半路上朋友不知道怎么突然提起这一种人。
朋友说他有一回出车在318国道上碰过一个同性恋想搭顺风车,一开始他并不知道那人是同性恋。
当时正是暑假,瞧那人背着个包,估计是大学生想趁暑假去西藏。那人长着一张娃娃脸,瞧着本本分分的。朋友就好心让他上车,准备载他一截。
结果那个学生只是看着老实,上了车没一会开始跟自己说着擦边色情的话,说着说着甚至伸出手来准备摸自己。
朋友当时气得要命,在半路上直接停下车把他赶了下去,继续开车上路。当时是夏天,高速路的柏油马路晒着气温很高,从卡车的后视镜朋友仍能瞧见那个大学生,站在路边冲着自己骂骂咧咧的。
那天朋友就跟大吉说,“他们同性恋啊,都是些变态,以后碰着搭顺风车的注意点。”
朋友不是一个说谎话的人,他也没有必要去捏造这样的谎言。谎言说出来总是在图谋些什么东西,他说这又能图谋到什么?有一段时间吧,大吉就对同性恋三个字都满是反感。其实这会也会,也会反感,也会甚至想把他们两直接赶下车去。
不过夜这么黑,那人又发着烧,真把他们赶下去了,他们还能不能碰着下一个司机?算了算了,只有十分钟的路了,赶紧把他们送去医院了事,当自己倒霉了吧。
5.
高中毕业后大吉没念大学,他不喜欢上学,他总觉着上学没意思。课本上一行又一行的字看久了总是让他头晕脑胀。不过大吉还是念完了高中。大吉他爸没上过学,对上学的希望很自然地寄托在了大吉身上。希望用大吉的人生完成自个儿没有实现的上学梦。
那一代的家长好像老爱这样,没有当成医生的希望娃儿去当医生,想当老师没当成的就盼着女儿大了能读个师范为人师表。孩子对他们来说不像是一个完整的人,更像是一个行走的空壳。从小到大他们不停地用行动和语言在这空壳的中间注射自己的心愿。
高中前大吉没有办法摆脱学校,年龄小找不着钱,只能任由爸妈摆弄。但人真不是一个空壳,有时候你越想在他们的肉里埋一颗你喜欢的植物种子,到最后植物发芽长大还就不会是你要的那朵花。
大吉有一个亲戚是开卡车的,大吉对这一行的了解也都来源于这个亲戚。听说全年好多时间都在路上,一年到头回家的时间很少。有些人可能会对家存着深切的依赖,但这不会是大吉。
大吉对家没有任何依赖。他爸管他管得很严,会规定他几点睡觉,早上该吃什么有利于学习,穿什么衣服留什么发型周末应该几点回家都有标准。
他讨厌死家了。
卡车司机这工作需要的学历不高,只需要会开车,可以一直在路上。多好,这可能是最像鸟的职业了。
所以后来高三毕业了大吉跟他爸摊牌说不想上大学,想学卡车。他爸自然是不会答应的,甚至有强烈反对。大吉没辙,托了许多人借了很多钱才凑足了考驾照的钱,不过刚学了驾照的前两年他也没开上车,找了一个需要跟车的人,跟了两年,做了很多活。
大吉瞧了瞧后视镜里的他们,这么深的夜了,他们俩身边也只有一个对方,是不是也忤逆了各自的家人,从某一个点看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
车很快开到了医院的门口,大吉停下了车,让他们俩下了车。下车后,年轻男子把另一个男人背了起来,临走前跟大吉三番五次地说谢谢,还从自己兜里摸了五十块钱递给大吉,大吉没接。
大吉觉得自己好像帮的是另一个自己,虽然他们是同性恋,自己是异性恋,但又和自己好像没什么区别。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