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笼络人心

        陈夫人的身上穿着从乱葬岗死人身上拔下来的衣服,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着。

        衣裳里好像有一股蚀骨的糜烂气味,让人忍不住地想要呕吐。

        她不敢走大路,因为一旦被僮人发现,还是难逃一死。

        侬夏卿与她是有旧情的,所以在还没验尸的时候,就让人把她丢到乱葬岗上去了。

        他和阿侬之间,也不敢完全撕破脸皮,只有这种办法,既能不得罪阿侬和侬智高,又能在人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救出陈夫人的性命。

        不过,就算阿侬已经带着大南国的文臣武将离开了特磨大寨,但她还是不能回到侬夏卿的身边去。

        因为丝苇寨和特磨之间,不过咫尺距离。

        那边的任何风吹草动,还是会传到阿侬的耳朵里去,到时候可就让侬夏卿有些左右为难了。

        陈夫人思前想后,只能去邕州。

        毕竟她在大宋的阵营里待过的时间,比在大南国还要多。

        虽然现在宋军上下已经在满天下地通缉她,但她这一去,是带着大南国的所有虚实去的,将功折罪,也能留下一条活命,远远好过被恶毒的娅王追杀。

        在摆在陈夫人面前的,还有一个难题。

        阿侬迁出了特磨,驻兵在丝苇寨,占据了宝月关和西洋江一线,想要跨过南军的防线,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她心里并没有什么特别好的主意,但性命攸关,无论怎样,她都得去让自己试上一试。

        陈夫人不走官道,只从小道东行。

        站在一个山巅之上,可以眺望山脚下的一个驿铺,那里似乎已经被阿侬安排成为了妓营,里面的人都在欢呼着,声音直动云霄。

        “想必从这里开始,已经是阿侬如今掌管的地界了,需小心谨慎为是!”陈夫人自言自语道。

        趁着日头尚早,她想多赶一些路程。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二十里地之外,有一个僮人的村庄,庄子里的人与世无争,可以在那里借宿。

        陈夫人咬着牙,埋头朝前走前。

        可不知为何,到底是她错过了宿夜的地方,还是因为战争,那村子已经被人夷为平地,她根本就没有见到任何村庄的影子。

        算了算自己的脚程,这时候应该过了丝苇寨,快到宝月关一带了吧?

        天色渐暗,陈夫人只能露宿在荒山之间。

        无论是身为大南国的间谍,还是弱不禁风的宋将夫人,都得随军出行,风餐露宿,倒也没什么可以害怕的。

        行将一日,陈夫人也是有些困了,便寻了一个树洞,把身子紧紧地往里缩了进去,既能御寒,又能挡风遮雨。眼睛一闭,顿时又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的,也不知睡了多久,陈夫人忽然被一阵脚步声惊醒。

        她陡然睁开眼睛,振作起精神,却听到那些纷杂的脚步声当中,还有马蹄踩泥的笃笃响动。

        不好!陈夫人下意识地伸手去摸了摸腰,可因为从乱葬岗出来,身边根本没有什么可用之兵。

        “哈哈哈,我倒是什么人藏在此处呢?原来是咱家太后娘娘身边的大红人呀!”

        树洞外,已经有一队人马紧紧地堵了起来,每个人的手中俱是执着明晃晃的火把和长矛,只消陈夫人一动,那锋利的矛尖便会一道朝着树洞里狠扎进来。

        而开口说话的那人,陈夫人也在火光之中看清了他的面目,正是侬平、侬亮兄弟二人。

        原来,这兄弟二人随女将杨梅一起驻扎在横山寨,以为特磨和丝苇的前锋。

        这一日,二人遣士卒四处巡视,凡有异常,一律汇报。

        那些斥候在山林当中寻见了陈夫人的身影,却因她是大南国最受娅王器重的人物,不敢轻动,便去禀报了侬平、侬亮兄弟二人。

        他们两人有别于普通兵士,早就得到了陈夫人获罪的消息,只道她早已死在了角抵场中,不料竟有士兵来报,称其出现在山中树洞,连忙带人前来察看。

        “啊!我倒是何人呢,原来竟是二位将军!”

        陈夫人平素里也没怎么得罪过二人,只好笑脸相迎,“小女奉了太后之命,前往邕州城出使。只因错过了落脚之地,才会在此暂宿。好在遇上了两位将军,烦请开启关闸,放我过横山寨!”

        “哈哈哈!”侬亮忽的大笑,“陈夫人,你道是奉了太后娘娘的懿旨,可是这国书与旨意何在?”

        “这……”陈夫人顿时语塞,忙道,“此乃军机大事,岂能交给尔等?”

        侬亮道:“既无国书,也无旨意,我等奉命守寨,只好将你当做叛逃之人处置了!”

        “混账,你们敢?”陈夫人不由地一怒,瞪着双眼喝道。

        侬亮浑然不惧,道:“陈夫人,你莫要以为我等愚钝,不知特磨大寨里发生之事。前几日,我等已经得到消息,你既得罪了娅王,本应就死。如今却还出现在这里,分明是于理不合。今日,我等二人便将你拿了,一起擒去见了娅王!”

        说着,侬亮便一挥手,指使着几名士兵上前,要将陈夫人从树洞里拽将出来,听候处置。谁想,侬平却一把拦住了弟弟,道:“不可……”

        侬亮疑惑道:“大哥,你这又是作甚?”

        侬平伸手在怀里摸了摸,摸出一卷信笺,交到弟弟的手里道:“你姑且请看,这是大寨主酋长刚刚送来的书信。我还没来得及交给你看,便得到了消息,与你一道率兵赶来!”

        侬亮接过书信,看了一眼,脸上顿时阴晴不定。

        末了,又将手信收好,对陈夫人道:“今日算你运气好,酋长下了号令,沿途各寨,均不得阻拦你的去路。也罢,既有酋长之命,我等也不好违抗。只是,此去邕州,还得跨过横山寨的防线,是福是祸,我们二人可就帮不了你了!”

        陈夫人闻言,心中大喜,急忙谢过二位将军,离开了树洞,继续朝着邕州而去。

        许是侬平、侬亮兄弟二人已经和各营的将军们打过了招呼,凡是陈夫人路过,一律不加阻拦。

        陈夫人的这一路,倒也顺遂,跨过了各道盘问的关卡。

        陈夫人刚出了关,便听到身后一声娇喝:“前头走的那位女子且留步!”

        陈夫人不用回头,已听出了是女将杨梅的声音。

        杨梅不仅善于用兵,而且事必躬亲,每日都会循着惯例,到各关口巡视一遍。

        今日刚到路口,便见一名容貌神似陈夫人的女子,正要越关,便开口将她叫住了。

        杨梅是大南国之中最难缠的人,曾在娅王身边,不仅习得一身文武艺,而且遇事谨慎,心狠手辣,甚至连军中的几名大将都自愧不如。

        若是真让杨梅给撞上了,恐怕这回陈夫人脱身不会像刚才那么容易了。

        陈夫人停住脚步,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可是手指已经禁不住地发起抖来。

        “前面那位女子,本姑娘正是在唤你!”杨梅道,“你快转过脸来,让我瞧瞧你的面目!”

        陈夫人的身体变得更僵,甚至有一刹那想要拔腿就跑。

        可是在每个关卡的口子上,十几名骑兵啾啾待发,只要她一有异动,这些死士就会不要命似的杀将上来。

        手无寸铁的陈夫人,又如何能是这些全副武装的南国骑士对手?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就在陈夫人暗暗恼恨的时候,忽然又听到杨梅一声大叫:“各营士兵注意,宋人骑士来袭,弓弩手、长枪手准备接仗!”

        陈夫人听了这话,赶紧抬头一看。

        只见离自己不远处,烟尘蔽日,许多人马一字排开,如钱塘江的浪潮一般,朝着这边袭杀过来。

        为首的旗帜上,琉璃大红底色,上绣一个斗大的“余”字。

        而在余字大旗的一侧,还飘扬着一面绣了“杨”

        字的大旗。

        余靖!杨文广!

        原来,新任的邕州知州萧注在前一次遣兵出城的时候,大败而归。

        这一回,在武将杨文广的身侧,又按上了余靖这样的文臣。

        一文一武,可张可驰,可谓是有备而来。

        杨梅不敢在工事外逗留,也已管不上陈夫人的闲事,急忙转身,一边命令士兵备战,一边亲自上马,提了梨花枪在手里。

        陈夫人见状,急忙撒腿就跑,冲着宋军冲锋的大队人马迎了上去。

        一马当先的杨文广定睛一看,却见是陈夫人,怒不可遏,拿枪一指,喝道:“你这不要脸的贱婢,不仅还是我无数兄弟的性命,还使得我母帅蒙尘。今日不将你碎尸万段,何以告慰本将死去的八姑奶奶?”

        一边说着,一边挺枪就要刺去。

        余靖急忙拦住杨文广道:“少令公,少安毋躁!”

        杨文广道:“安道公,你有所不知,这女人蛇蝎心肠,岂是善类?恰好今日自己送上门来,末将若不将她一枪刺死,如何平息这心中的愤懑?”

        余靖道:“少令公,若其果真居心卜测,又何必越过工事,直奔我军阵前而来?她此番不顾安危,迎面投奔,想来必有缘由!不如,暂且留她一条性命,待押回邕州,审问个仔细,再做决断!”

        这时,陈夫人忽然跪在了杨文广的马前,恳切地哀求道:“安道大人,少令公,小女此番投奔,绝无二心,恳请二位大人收留!”

        杨文广想了想,觉得余靖所言在理,便对左右道:“来人,快将她绑起来!”

        就在几名士卒在捆绑陈夫人的时候,陈夫人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朝着杨文广和余靖的身后扫了过去。

        只见宋军人马齐整,旌旗如云,除了甲胄鲜亮的禁军勇士之外,更有穿着玄色战袍,手持短枪的武士。

        汉僮混杂的军中,绣着“黄”字的大纛亦是迎风招展,宛如在海洋里翻腾的浪花。

        黄峒?陈夫人吃惊得差点叫出声来。

        除了狄青北归时留在邕州的禁军和萧注招募的厢军之外,原来还有黄峒的人!

        自从在迁隆寨一战之后,穆桂英出于母女情深,主动当了侬智高的俘虏,峒主黄守陵兄弟和军师石鉴一道,率兵追出几十里地,不及而返。

        后在石鉴的进谏之下,称峒主如今已经得罪了大南国天子侬智高,万不能再独善其身。

        为黄峒苍生计,为天下计,不如归顺大宋,合心协力,剿灭南国,共襄盛举。

        如此一来,或许还能救出穆帅。

        黄守陵兄弟二人一合计,觉着石鉴所言确实在理,且不说其他,如今邕州知州萧注,也算是个仁厚之人,若是能与他合兵一处,必能得大宋天子的高官厚禄,远胜在这荒蛮之地耕种。

        黄守陵便下令,三日之后,率三军上下,拔寨而起,往邕州迁了过去。

        萧注上任不久,正想笼络人心,收聚势力,见黄峒举寨来投,岂有不纳之理?

        当即令人收编峒民,安抚军队,又写了奏章,上书天子,乞封黄守陵。

        不一月,东京城里来了圣旨,暂封黄守陵为黄峒酋长,协守邕州,如有战功,再行封赏。黄守陵自是喜不自胜,把峒兵全交由萧注掌管。

        有了黄峒的人马,邕州士气大振。

        三十六峒之中,亦有许多小峒,一听黄守陵归附,也纷纷朝着邕州而来。

        一时之间,萧注麾下,已不输狄青在时。

        萧注自忖,此番人马齐备,切不能坐视大南国休养生息,要不然归仁铺之役的劳苦,便要付诸东流了。

        他令杨文广、余靖二人各率三千汉兵和僮兵,直扑横山寨而来。

        虽然横山寨在杨梅的打理之外,也是外坚寨墙,内敛峒兵,人马军士已在七八千之上,可面对萧注的万余人骑兵突袭,还是显得有些不能支撑。

        “取本姑娘的宝雕弓来!”

        杨梅手搭凉棚,朝着阵前一望。

        只见杨文广如同杀神一般,张牙舞爪,纵马驰骋,气势如虹。

        眼看着再不作出一些决断来,横山寨之前的那些工事,便要让宋军席卷踏平。

        杨梅顿时大喝一声,取了雕弓在手,搭上羽翎箭,瞅准了杨文广的胸口,弓弦应声而起。

        上一回,杨梅与杨文广战于邕州城外,也是用弓箭取胜,赢了杨文广一阵。

        只不过,那次杨文广命大,未能射中要害。这次杨梅已经暗暗咬牙确信,再不至于留下那少年宋将的性命。

        杨文广为报母仇,为报八姑奶奶的杀身仇,全然不计自身安危,迎着漫天箭雨,埋头往前直冲。

        忽然,他听到迎面一阵破空之声,定睛看时,已有一道银光,冲着他的胸口而来。

        “哎呀!不好!”

        杨文广大叫一声,连忙想侧身闪避。

        不料那飞矢如闪电一般迅疾,不到眨眼的工夫,已经到了胸口,“看来……这一次本将军要丧命于此了!”

        就在杨文广眼睛一闭,正准备等死之时,忽然听到耳边噗嗤一声响,一股温热的鲜血洒在了他的脸上。

        “呵!”杨文广倒抽了一口冷气,只道那箭镞已经扎在了自己的身上,可是用手摸了摸,周身上下,全无痛觉,又把眼睛睁了开来。

        一名少年模样的男子倒在了马前。看样子,年龄还不到二十,一身玄衣,脸上却被一层黑布罩着,瞧不清长相。

        杨梅的箭矢贯穿了那少年的肩膀,箭镞尾部的翎毛却仍留在他的体内,鲜血染红了整支箭杆。

        “少令公,你没事吧?”杨文广身边的侍从刚刚见到那险状,吓出了一身冷汗来,此时一下子从围了上来,护在他的身边。

        “我,我没事……”杨文广的胸口也在砰砰地跳个不停,额头上不知何时已是凉飕飕的。

        少年并无性命之忧,倒在地上不停挣扎。杨文广急忙将那少年扶了起来,问道:“你叫甚姓名?”

        少年似乎十分倔强,硬咬着牙站了起来,在杨文广面前跪倒称:“在下张奉,乃是黄峒之中区区一名小卒,不劳将军牵挂!”

        杨文广倒是有些吃惊,问:“呀,原来你会说汉话?”

        张奉道:“回少令公的话,小人自幼生长在广南,平日里与汉人也多有往来,久而久之,便也能说汉话了!”

        “原来如此!”杨文广点点头,又问,“你却是为何总蒙着脸?”

        张奉道:“小人面目丑陋,怕吓坏了旁人,因此终日用黑布蒙脸,还请将军勿怪!”

        杨文广道:“无妨,你快摘下面罩,让本将军瞧瞧!”

        “这……怕有不妥?”张奉显得有些犹豫。

        只因这少年于己有救命之恩,此时又在战场之上,杨文广也不好报答什么,只想问了姓名,记住样貌,等到收兵回营之时,再行恩惠。

        “有甚不妥?”杨文广急道,“快将面罩摘下!”

        张奉低头思忖了片刻,终于缓缓地摘下了面罩。

        但见这少年,皮肤黝黑,好像在日光之下曝晒了许多日子一般,油亮亮得如墨染。

        若只是如此,那倒也是罢了。

        这少年两颊鼓胀,仿佛在口中含了一口水不曾吞咽下去,上下两道粗厚的嘴唇难堪地翻起,露出里面两排白森森的牙齿,分外恐怖。

        上唇翻到了鼻下,几乎和比肩顶到了一起,把整个鼻子都拱了上去。

        再细看时,他黝黑的皮肤上,好像被犁过似的,有一道道伤口的疤痕,每一道疤上,都是密密麻麻,布满了说不出是白,还是黑的小点儿。

        整个人就像女娲娘娘随手捏制的半成品,她忽然觉得对自己的作品不满意,又用笔在上面画了几道,以示作废。

        “天呐!麻风!”围在杨文广身边的那些士卒,全都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

        少年张奉翘唇拱鼻,宛如在脸上戴了一层狮脸面具一般。这不是麻风患者,又是如何?

        张奉赶紧道:“小人幼时不慎染了麻风,被父母遗弃,好在黄峒酋长黄守陵宅心仁厚,将我收养,替我治病。如今小人的麻风已经痊愈,绝不会在染给各位大人,请大人们放心……”说着,他又将面罩重新戴在脸上,道,“只是小人容貌丑陋,怕惊着了各位大人,故才以面罩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