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是你就好

        她惯常的轻声细语变作铿锵果决,“我相公在关外当兵打仗,自然杀过人。整整两年工夫,他在前线杀敌,刀口舔血。”

        她看向杜英生,“因为有他这样的人保护大夏,你才能好端端站在这儿嚼蛆。我们不稀罕你感激,你反倒排揎他杀人不好,你能耐,你上前线啊。”

        赵野看着他的小妻子,身量娇娇小小矮自己一头,却护在前方驳斥杜英生,脸上控制不住笑意。

        他不是不知道她暗藏烈性,然而那是非常关头,平日这人就一兔子脾气,面薄心软胆儿不大,合该让自己收在翅子下细细保护。

        作梦没想过有一天,她会出头扞卫自己。

        一个大男人劳动自己女人保驾挺没出息的,可他全身上下三万六千个毛孔无一处不畅快极了。

        他心绪轻扬,直到杜英生胀紫面皮,喝道:“婊子,你们一个个——”

        赵野垮下脸,大步流星上前捏住杜英生双颊,朝他上下后槽牙交界处使劲掐,杜英生啊啊叫痛。

        原婉然替赵野撇清,瞥见捕役停住脚步,似不欲盘根问底,正松口气呢,杜英生那方传来痛叫声,定睛一看赵野动手,慌忙上前拉人。

        “相公,不要。”如果赵野再生事端,捕役怕真要找麻烦了。

        赵野对她微笑安抚,回头松开杜英生。

        “快养好伤,”他啪啪拍打杜英生脸颊,轻快道:“咱们好好叙旧。”

        杜英生两腮酸痛非常,酒因此醒了大半。

        他见赵野面上带笑,眼神却阴寒,警觉不可继续挑衅。

        否则纵然差人在旁,自己吃不了眼前亏,过后也绝没好果子吃。

        几经思量,他青白着脸,拐杖朝地上重重一点,转身走了。

        原婉然见状,拉着赵野要离开是非地,后方却有人喊“站住”。

        她揪紧赵野的手,僵着随他牵引一块儿转身,那声言“小白脸靠不住”的捕役一双眼珠子在赵野脸上溜来溜去。

        “当真去过关外打仗?”捕役不甚相信的语气,“在哪个将军手下?”

        赵野不假思索报上将领名字,顺道说出驻扎军营及地点。

        “哈,”捕役露出一口黄板牙,“那位可是不拿人当人的主儿,在他手下没少遭罪吧?”

        赵野淡然道:“挺得住。”

        那捕役脸上露出些善意,“我也在关外卖过命,给你提个醒:府尹大人新官上任三把火,吩付我们凡事严查。刚刚那醉鬼胡说八道干系太大,遇上别的捕役较真儿,不定抓你进衙门审上一番,自个儿当心。”

        却说那杜英生,气咻咻走在回北里的路上,忽然有人唤“大哥,留步”。

        杜英生回头,街头昏暗,一抹黑暗身影一脚高一脚低走来,一瞬间他错觉这是只走兽,沿途寻找可吃的人。

        那人近前,现出方头大耳,一身簇簇新的锦衣皂靴,黄金带钩腰带,手拄红木嵌银杖。

        “在下姓蔡,您叫我阿重得了。”那男子眯起金鱼眼笑,“有件事想请教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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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野还车回家,便见原婉然跟墨宝等在堂屋门口。如若不是那张端丽小脸透着心事,那光景与平日里她为他等门无异。

        他回房洗手拭脸后上炕,要拉原婉然同侧而坐,原婉然不待他伸手便自个儿靠去。两人盘腿坐定,他才抬手,原婉然已端过炕桌上的茶钟递来。

        赵野喝过两口茶,轻轻搁下茶钟,转向身畔人。

        烛光下,他的小妻子一双眸子湿润乌亮,非常干净。

        他寻思先拉住她再开口,到底双手按在膝头不动。

        “婉婉,”他说:“杜英生没说谎,我杀过人。当兵以前的事。”

        原婉然全神贯注聆听,得了这准话,心中咯登一声。刹那过后,她伸手握住赵野,轻轻说:“我知道了。”

        她身上透出一股沉静,不是遭遇打击后茫然的安静,却是镇定,像铁了心预备扛起一付担子。

        赵野反握住她的手,“你不意外?”

        原婉然轻一摇头,“杜英生发话那会儿,你没反驳,反倒揽住我,生怕我跑掉。再说,你难得动气,可必要时下得了狠手。”

        比如整治蔡重,所以她在庙口便预感杜英生说真话,然而不等赵野亲口证实,她不能信。

        两人沉默相对片刻,赵野问道:“不怪我暪你,不问我怎么回事?”

        回家路上,原婉然反复考虑,这时回答便从容些,“你有大事相暪,我自然不是滋味,但不怪你。如今我最想知道苦主家里后来怎么了,还有官府追究你不,其余的你愿意说再说,我等。”

        他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咱俩谁跟谁,这样客气。”

        “不是客气。”

        原婉然正色道:“相公,你记得不?你第一天上绣坊接我下工,许多绣娘围住你。回程我发了恶梦,绣娘们一班班来,挤开我,带远你。梦是心头想,你行事规矩,我却担心你给女人拐走……”

        她浓长眉睫一低,旋即又抬起,“那时你问起,我没敢实说,怕显得疑心嫉妒。不过,相公,那时你便心里有数,不说破而已,是不是?”

        赵野缓缓颌首。

        原婉然微钩唇角,道:“后来绣娘们一样爱搭讪你,不过来的都是大娘,和你聊食谱。大姑娘小媳妇通通不来了,她们嫌你闷,满口柴米油盐酱醋茶。——你哪里闷了呢?能从天南聊到地北,话头不带重样。是我露出介意意思以后,你存心三句话不离家务活儿,变着法子疏远那些绣娘。”

        赵野忍不住微笑,低脸抵住她额头轻蹭,“你发现了?”

        他以为原婉然既然不乐见旁的女子亲近自己,自己便该避嫌。此事属于本份,无须提起,然而妻子能体会自家用心,到底可喜。

        原婉然道:“我算不上伶俐,可也不傻啊。”

        赵野摩挲她脸颊,“伶俐也好,傻也好,是你就好。”

        原婉然弯起眉眼,一会儿轻声道:“你体谅我藏心事不说,我也体谅你。自然,隐暪小心思妨害小,隐暪大事不好,但小心思还有难开口的时候,大事更是啊。有些大事像恶梦,比方……”

        她蓦地打住言语,握住丈夫抚在自己颊畔的手,将脸向那厚实掌心揿了揿,这才说下去。

        “比方蔡重欺负我。事情过了好一阵,他也遭了报应,我依然不愿想起,想了便后怕、恶心,更别提对谁说起。你从来不谈杀人的事,定然也是它教你难受。因此,你不必勉强自己,什么时候你觉得自在了,能开口了,我便那时候听。”

        赵野料度原婉然胆小善良,自己杀过人,她因此生出芥蒂也难怪,不意她百般体贴维护。一时他无话可说,只是执起那双小手亲吻。

        “婉婉,你把我说成苦主似的,你那事不同于我那事,你无辜受欺负,我可是伤了人命。”

        原婉然坐直身子正视他,“你不会无缘无故害人。”说时,如同叙述“太阳打东边出来”,无庸置疑。

        原婉然又道:“我可不是帮亲不帮理才这么说。——相公,你从前看我很不顺眼吧?”

        她问归问,其中却无一丝探询意味,而是笃定,“你认定我背地偷人,面上假正经骗你们兄弟。”

        “婉婉。”赵野心一紧,握住她臂膀。

        原婉然上身前倾,手按他膝头,柔声道:“我不是同你算旧帐,那么做没意思。我就想说,当年你多讨厌我啊,圆房隔天,我冲你打打杀杀,你自然更没好气。你已经恼恨我,又教我重重咬了一口,情急还手,打一两下逼我松口也算人之常情。但你没有,你只是制住我。过后你大哥上山出事,你气疯了,一听他留的嘱咐,到底收手了。”

        原婉然深深看着丈夫,说道:“相公,你管得住自己,必定出了大事才杀人。”

        赵野捧住他的小妻子脸庞,那张小脸一片赤诚笃信,粉嫩嘴唇娇音婉转,吐出的每个字却都是斩钉截铁的劲道,一下下砸在他心坎,一下便是一个缺口。

        他内心深处根深蒂固某椿物事,本来固若金汤,此时此刻全盘瓦解,热血冲过断井颓垣四方溃决,沸腾周身血脉。

        他一把揽过原婉然,当那柔软温暖的身子贴在怀里,他莫名生出一股力量。霎时间,那些鬼影幢幢的旧事溢出心房,可以宣诸于口了。

        他牢牢抱住原婉然,低头在她额角鬓旁重重吻了几下。

        原婉然给牢牢抱住有些透不过气,却不言语,静静回抱丈夫,轻抚他背脊。

        他缓缓道:“婉婉,我曾提过,生我的那女人讨厌我。”

        “嗯。”

        “她恨毒了我,记事以来,我略近她的身,便是一场推搡打骂。离她远远的也不行,叫她瞥见……她看我的眼神像瞧见脏东西。人心换人心,她待我无情,我自然恨她。”

        顿了顿,他轻笑,“可惜人性犯贱,越是不被爱的孩子越渴望被爱。明知道那女人巴不得一脚踩死我,就因为她是我生我的人,我既恨她,又盼她哪天能给点好脸色。这等念头我对自己都羞于承认,但确实有的。”

        他抚了抚怀里妻子的后脑勺,又说:“某天,我无意逛进一间庙,庙里由一对道士师兄弟主持,其中师弟你今儿遇上了,便是武神庙那位。他的师兄口才好极了,一张嘴可以把天上的鸟说到地下。那牛鼻子老道向我兜售符咒,夸说天大仇冤都可消解,父子反目能重新亲热,夫妻离心能再次恩爱,我信了。那日我手攒符箓,看着殿上神像十分矛盾,一面鄙夷自己热脸贴那女人冷屁股,一面心存侥幸,盼望神佛保佑愿望成真。说也凑巧,几天以后,那女人破天荒开口唤我‘阿野’。——往常她难得喊我,喊的可是‘野种’。之后她一天天和善起来,我从疑心她没安好心,到习惯她好声好气,开心得不得了。我以为神佛有灵,响应了祈祷,把从小打杂积下的赏钱全捐给庙里。”

        原婉然聆听赵野述说,心惊胆颤。

        赵野母子不论为何缘故和好,以现时赵野的态度,可知他俩终究再次决裂。

        因此赵野目下说的纵然属于好事,她一旁听着,犹如目睹一人走在结冰湖面,那人一无所觉,唯她心知肚明,他一步步迈近冰面最薄的死地。

        赵野声音渐低,“一日,她唤我到她房里闲话,倒茶给我吃。”话甫说完,紧接一声嗤笑,语气阴怪,“那味道我化成灰都记得。”

        赵野提及茶水反应古怪,原婉然脑海便嗡的一声,记忆的壳裂开罅隙。

        首先隙中窜出一缕朦胧回忆,而后另一个念头爆将出来。

        那念头在脑中飞旋乱窜,她一时还捉不住摸不清,却已然打了寒噤。

        不会,不会这样子。她其实也不知“不会这样子”是哪样子,只是胡乱哄自己,心头止不住突突地跳。

        赵野似心有灵犀,在她耳畔低语,“对,茶里下了春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