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季,东京皇宫着实是个舒适的地方。
此时的中原气候湿润温和,没有平夏河西那边乍冷乍热的恶劣天气;皇宫地面大量的石砖,房屋多木质建筑,春夏之际植物繁茂,加上人员众多经常打扫,灰尘很少。
郭绍每天清晨到金祥殿来时,总能感受到空气中清新的气息。
他从銮驾上下车,自金祥殿后面进入建筑群,这片建筑群的后方格局复杂,廊芜迂回形同迷宫。
及至东殿议政殿后面时,两侧侍立的宦官宫女一起躬身执礼,当值的宦官杨士良便提着拂尘小步走上来,弯腰道:“陛下,大臣们都到议政殿了。”
郭绍点了点头。京娘也从前面走了过来,抱拳道:“禀陛下,兵曹司上京分司昨夜急报,辽国雇了商船,派使臣东渡日本去了。”
郭绍听罢立刻说:“萧思温的奸细触角不浅,他们派人去日本,定是探听到了大许朝廷的动静。你传令皇城司,注意密查东京的奸细。”
“是。”京娘道。
郭绍遂径直进议政殿,果然见十几个人已经在里面议论纷纷,见到皇帝进来,他们便纷纷行君臣之礼。
“不在大殿上,不必过于拘礼,你们都坐下说话。”郭绍和气地说道。
众人拜道:“谢陛下赐坐。”
殿中有短暂的沉默,大伙儿相当默契,这段时间是一种观望姿态,大臣们先要等等看皇帝会不会开口,然后议事。
郭绍回顾周围,今天来的大臣一共十五人,包括九个文官、六个国公级大将……大许四百余州最有实权的大臣。
皇朝政治,外面堂皇光明,实际非常不透明,关键的事都在后面捣鼓;一如这金祥殿的格局,前面宏大简洁,后殿形同迷宫。
郭绍今日穿着一件旧的紫色袍服,打扮得寻常朴素,但他坐在御座上,精神依旧。
他保持着一向的言行风格,神情锐利,言辞清楚语速较快,干脆地开口道:“朕今日有个事要与诸位说,皇室与各地商家将建立‘海贸钱庄’,首期原股价值约一千万贯,枢密院、政事堂、内阁各主官,现在是九人,每人占股百分之一分利。”
忽然说出来,殿上没什么反应,估计大伙儿还没回过神来。
郭绍也先停了一会儿,静静地等着,等着他们明白是什么概念……商人们先出资三百万贯作为海上进取的军费,这些资本只占股百分之三十几,那么海贸钱庄原始资本总额便大约是一千万贯。
臣僚每人占百分之一,就是十万贯资本的分红。
十万贯是多少钱?
若论对粮食等基本物资的购买力,相当于后世一亿多元人民币;而且这样换算非常保守,因为后世的粮食生产能力比现在强得多,而且现代社会的财富总数对于古代也不是一个数量级。
另外,十万贯只是原始股。以后海贸钱庄扩大规模后,比例不变,资本总额还会成本增加!
郭绍相信大伙儿明白的,人对自己的利益总是很上心。
果然不出所料,王朴首先起身拜道:“陛下待臣等已厚,如此厚恩,臣等何德何能敢要?”
立刻大伙儿都附和,故作推拒,“臣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既有俸禄,不敢受此大恩……”
郭绍知道这都是礼节罢了,并非真心推拒。就好像他登基时还推辞了三次一样。
郭绍也不是钱多得没处花,这等“厚赏”实在是经过了深思熟虑,认为是必须的一个环节。
他觉得“分享”是一个组织非常重要的基本,到了这个地位的文官,如果不能从扩张中分享好处,他们肯定不会支持现定的国策;而战争国策也不能只靠军队,战备、军需、征召等等都需要各衙门协同。
后世大明太祖就用失败的治国理念实践了一些事的不可能性。
明太祖给官员发低工资,剥皮填草严惩贪墨,可是明朝官僚士绅显然自己想办法弄到了更多利益。
郭绍需要与他们分享,才能保障整个大局的进展。
禁军大将已经从皇室得到了丰厚的回报,有决策权、统摄百官的大臣也该到参与分羹的时候了。
郭绍嘴上当然不谈自己的真实想法,当下便一本正经道:“尔等不得再推拒,在座诸公,为朕与大许朝殚精竭力,朕焉能薄待?”
大臣们听罢感激涕零,连宰相范质也一起跪伏在地,千恩万谢,十分感动。毕竟郭绍不止停留在嘴上嘉奖,是很有诚意的实质作为。
魏仁浦朗声道:“天子如此厚待,臣等敢不忠心?”
李谷慷慨道:“陛下英明,臣子忠心效死,老臣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郭绍坐在那里,脸都笑烂了,看起来对大伙儿表忠十分受用的样子。
不过他还没有被一群人捧得昏了头,当下便道:“不过朕尚有一事要与诸公商议。”
“陛下下旨便是,臣等维陛下是尊!”
郭绍点头道:“好!朕以为土地兼并太甚乃历朝历代的最大积弊,而诸位乃百官之寮,应为天下之表率,从今往后,咱们君臣约法三章,各家及三代内亲属占地总数不得超过三百顷,何如?尔等放心,朕总不会亏待你们。”
顿时无人急着表态,都在侧目看其他人的姿态。
史彦超笑道:“你们这些文官,从了罢!咱们封爵厚禄,不也高高兴兴地交了兵权?”
众人听罢顿时愕然。不多时王朴率先表态遵旨,大伙儿也跟着纷纷赞同。
郭绍“哈哈”大笑,笑容有作戏之感:“甚好甚好,朕麾下皆为忠臣也!有啥事咱们朝廷里君臣商量商量,朕可不想弄得臣子欺上瞒下,视君主若仇寇……”
九个人纷纷跪伏在地,陆续道,“为臣者,不忠不孝天地不容!”“叩谢陛下之恩……”
他们行跪礼,但说话的口气却理直气壮,毫无卑躬屈膝之感。
郭绍脸上还带着笑,有点僵,好在御座位置高,别人不容易发现他是何种笑容。
不过他觉得有些东西确实很微妙……古人一般不会给人下跪,认为是耻辱;但对君主、父母下跪,他们并不觉得有丝毫的下作,反而理直气壮,忠、孝着实太深入人心了。
国家能保持秩序,这些东西起到了极大的作用。所以郭绍哪怕觉得制度很落后,却不敢轻易去动摇根本,人类一旦失去秩序理智,非常可怕。
郭绍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接着说道:“今日议事开始。”
大伙儿听罢没吭声,敢情场面上谈谈笑笑地说了那么大一件事,议事还没开始?
郭绍开门见山利索地说道:“两件事得知会诸公,军费最多不超过三百万贯;日本国极可能与辽国勾结,知道了我朝之企图动机。”
他微微停歇,又用清晰又快速的言语道:“如此一来,对日本国之策,一开始便不能以灭国国战为方略。
军费不够;而且便是攻下日本国都城,一时亦无力控制各地。
另外夏州之战引诱敌兵聚集大多数青壮、一战消灭其反抗潜力,此番可能难以故技重施了。
一旦过于急进,在日本国可能陷入长期分散的战争泥潭。
朕以此番之目标,暂时可定:其一,在日本国沿海立足,拥有港口和堡垒据点。其二,控制山阴石见银山。其三,议和通商。其四,教化其民,因势导利,倡佛法、渐灭神道。”
他尤其重视最后一条。
日本国与平夏党项不同的地方,他们弄出了一些与中原王道理论不容的思想性的东西……文化、信仰,才是一个族群最顽强的东西。
日本国神道与中原王道似是而非,这种对大许朝最不利;就好像宗教里,“异端”比异教徒危害更大的原因。
(异端便是同一宗教,不同教义诠释。)
郭绍话音刚落,王朴争先恐后,有点不顾风度的样子,急忙道:“臣请缨主持前营军府诸事,为陛下分忧。”
郭绍见状微微有点诧异,心里稍微一想,王朴似乎是怕魏仁浦功劳过大,今后压他一头。
王朴一直魏仁浦地位高,此时讲究上下尊卑,若是曾经的上峰要在下属面前低人一头,着实是很抹不开脸面的事。
“准王使君所请。”郭绍道。
史彦超也急不可耐道:“末将请为前锋。”
这时郭绍却道:“用兵开战,暂时不急。”
不管怎样,郭绍的作风已经很急了。
这时代,干一件大事通常非常慢,比如日本国摄关大臣答应朝贡,这个期限可能是二十年、甚至五十年!
或者一次国内的革新,过程可能是十年二十年!
但郭绍的性格不同,他比较习惯雷厉风行,想到的事就马上干。
如此作为有时会显得激进,造成一些副作用,如禁军兵制改革,立刻造成了严重的钱荒。
不过很多时候,却是利大于弊,有些事不过是效率问题……人人都说日本国海阔路远,实际多远?
行船不过几天的路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