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十一”快到了,任凭突然想到自己五一节的时候的辉煌。

        他现在他所在的楼层是十八层,这一层基本上都是领导,这几天他发现领导的门口人多起来,去卫生间的时候,总是见每个领导门口有四五个妙龄女郎在等候。

        任凭当然明白这些意味着什么。

        自己也曾经被这样的造访者包围,从而应接不暇。

        现在那些已经成为一种回忆,成为一种凝结了的辉煌了。

        这天裴京打电话让任凭过去一趟,他放下电话后走进裴京的办公室,只见裴京一边黑着脸,一边用右手在桌子上摔着自己写的材料说:“这是什么材料?简直是小学生水平!层次不清,句子颠三倒四,数据概念模糊,甚至还有错别字!回去重写,连夜加班,明天早上拿出来!”

        任凭的头嗡地一下懵了,一股怒火涌上心头,他真想拂袖而去,从此离开这项工作,再也不受这厮的窝囊气。

        但是自己现在干的就是这项工作,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他强压住怒火说:“就这么高水平了,看着办吧!”

        “你说这话是不负责任!作为一个共产党员,还有没有一点党性?回去好好反省反省!”裴京摆出局长的架子来。

        平心而论,在机关是没有什么严格的等级之分的,人们之所以对上司那么唯唯诺诺,那是因为想有所求,求上司的美言,求升官。

        如果什么都不求了,那就会生出胆量来。

        俗话说无欲则刚,一点也不假。

        任凭现在就处于这个状态,他突然跳将起来,像一头暴怒的公牛,红着眼睛绕到桌子后面,左手上去就抓住了裴京的衣领,一把将他提起来,一个字一个字地像吐出一串钢蹦似地说:“姓裴的,你别欺人太甚,你别忘了,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你自己做了事,还往我头上栽,你是不是人?你知道不知道,成雁因为你她……她自杀了!你良心有愧没愧?”

        裴京突然被眼前这种景象弄傻了,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嘴里结结巴巴地说:“你……胡说……什……么?我不知道……我……”

        “你少装蒜!你心里最清楚,你的眼睛正面看我,别往旁边看!”任凭厉声说。

        裴京的眼睛似乎遇到了强光,眼睛看一下任凭后马上就离开了。

        嘴里说道:“你别胡闹,你冷静点……”

        “我冷静得很,我真想揍你一顿,但是你披的还有一张局长的皮,恐怕你下不来台,明白不明白!”任凭说着,左手往下一丢,裴京重重地摔在了皮椅上。

        这时保安等人听见这里的吵闹声跑了进来,把任凭拉开了。

        任凭回到办公室的时候,气还没有完全消下去,老庞摘下眼镜不解地问任凭发生了什么事,任凭也不好跟他说什么,只是应酬了一句“没什么”就开始慢无目的地翻桌子上的报纸。

        看了一会儿就觉得实在无聊得很,干脆拿起成雁赠给他的那本《辛弃疾词选》,起身走出办公室,进电梯,下电梯,来到大街上。

        最近他常常看这本词选,渐渐地又找回了在调研局时的感觉,那种遁世的、游离于古圣人心中的感觉。

        读一个人的书,就是跟这个人交谈,就是听这个人讲话。

        法国思想家蒙田就说他有三种交往,除了与男人和女人交往,最重要的是与书交往,因为与书交往可以让一个人受益终生。

        任凭看看表,才下午四点半,离下班还有一个多小时,到哪去呢?

        回家吧,实在没劲,自从他的腿好了以后,他和妻子就恢复了出车祸以前的状态,两人不热不冷地相处,一般是乔静做饭,做好饭就例行公事地叫任凭一声,任凭也例行公事地去吃,吃完了自己觉得应该干点什么,于是就扭开水龙头刷锅,刷完锅就去卧室兼书房看看书,妻子看电视,女儿做作业,三个人就像是马路上的几个车道一样互不相扰。

        以前当处长的时候,自己晚上不是出去喝酒,就是在娱乐场所泡,现在猛地闲下来,还真是不太适应,所以他觉得家实在是一个既令人爱又令人恨的地方。

        人确实离不了家,像上次自己出车祸,没有家没有乔静的照顾是不可想象的;好了以后又觉得还不如自己一个人清净,省得闹哄哄的心烦意乱。

        任凭这种感觉实在有违道德,稍加思索就可以将他驳倒。

        他顺着一条大路慢无目的地向前走,不久就到了那个熟悉的、曾经令自己脸红心跳的小花园。

        他慢慢踱进去,一股清爽的草气迎面扑来。

        西边天空中的云杂乱无章地排列着,就像是一块画布上突然泼上了灰色的颜料。

        太阳躲进了那灰色的后面去了。

        园中的草已经显出秋日的疲态来,叶梢部分干枯焦黄。

        惟有园中一角的那片竹林,仍然显出高风亮节,与往日无异。

        任凭踏上了那条石板路,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和成雁在这条石板路上走的情景,他们试图在石板路上齐步走,却怎么也走不齐。

        好象预示着他们同走这样中间有沟壑的小路本身就很荒唐,掉进沟洼里那是必然的。

        他沿着石板路慢慢地走进那片竹林,突然惊飞了许多麻雀。

        他们“喳喳喳”地叫着,好像那里就是他们的家,任凭的闯进打破了它们平静的生活。

        任凭看到自己曾经和她相拥相抱然后她又像小鸟一样惊飞的地方,不禁潸然泪下。

        斯人已去,唯竹尚存,岁月几何,变化如是,怎不令人黯然神伤!

        过了好久好久,任凭才恢复了平静。

        他翻开成雁留下的那本《辛弃疾词选》,找了一首《鹧鸪天》,轻轻地吟哦起来:

        欲上高楼去避愁,

        愁还随我上高楼。

        经行几处江山改,

        多少亲朋尽白头。

        归休去,去归休,

        不成人总要封侯。

        浮云出处元无定,

        得似浮云也自由。

        是的,人为什么总要苦苦地追求封侯呢?

        做一个平民百姓,干一些自己喜欢干的事,像闲云野鹤一样自由自在,不也是一种境界吗?

        那么自己还在耿耿于怀自己的处长位子干么呢?

        浮云是一种境界,大概成雁已经达到了这种境界,她已经变成缭绕于美丽的九寨沟青山绿水间的一朵浮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