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光初亮。
早晨刚下过雨,院中青石板上犹有湿痕,岳府后院花园之中,柳芙蓉闲庭信步,面上淡然如水,心中却愁肠百结。
院试已过去两日,彭怜却杳无音信,便是夜里也不曾过来探看,她心中惦记思念,若非实在不妥,只怕早就遣采蘩去问问陆生莲,这两日彭怜是否只到她房里去了。
前几日还好,她心知彭怜准备应考不便分心,倒也不如何思念,只是院试结束,便连丈夫都赋闲起来,彭怜却一面都未露过,柳芙蓉心中既惦记着情郎认亲之事,又担心他另有新欢却忘了自己这旧人。
如此胡思乱想,昨夜她睡得极不安稳,夜里更是噩梦连连,晨起时抹了不少脂粉,这才遮去面上疲乏之色。
采蘩紧随左右,回头看了一眼,见几位丫鬟仆妇随在身后远处,便小声说道:“夫人若实在惦记,不如奴婢前去寻访一番公子下落?”
柳芙蓉闻言身形一顿,回头看了一眼采蘩,随即摇头说道:“莫说你不知道他住在何处,便是知道,如此冒昧登门也是不妥。”
她继续缓缓而行,轻声说道:“再派人捎信给溪菱,让她抓紧回来一趟,我有要事与她相商。”
“尽早刚下过雨,只怕行路不便,三姑奶奶本来就不愿回来,这般天气,只怕更加不愿出门……”
柳芙蓉摇头说道:“道路泥泞马车难行,她又不是不会骑马,这个难不住她。”
采蘩连忙答应,随即领命而去。
柳芙蓉闲走几步,正要去路边看花,却见采蘩急匆匆去而复返,跑过来气喘吁吁说道:“夫人!三姑奶奶回来了!已到了前院了!”
柳芙蓉一愣,随即轻声喝道:“慌慌张张什么样子!”
如今她与采蘩知心,自然不肯过分苛责,只是说道:“既然回来了,一会儿便请她来我房里,兹事体大,我却也不能太过殷勤才是。”
采蘩娇喘吁吁,只是不迭点头。
柳芙蓉心中砥定,却是款款而行,反倒有了游玩兴致,细细赏起花来。
花期将至,路边一丛木芙蓉花含苞待放,郁郁葱葱粉白各异,柳芙蓉细细观瞧,不知想到什么,俏脸微微晕红起来。
“嫂嫂倒是好兴致呢!”远处行来一人,一身素雅打扮,正是小姑岳溪菱。
柳芙蓉细细打量,果然岳家四女之中,溪菱最是得天独厚,相貌秀美身材玲珑,便是这般年纪,却也一如少女一般,举手投足间又风情无限、媚意丛生,难怪那少年情难自禁,便是自己若是男儿身,与这般女子朝夕相对,怕也忍不住胡思乱想、夜不能眠吧?
“溪菱来的倒快,方才我还命采蘩捎信给你,不想竟便到了!”柳芙蓉笑意盈盈迎了上去,受了岳溪菱一礼,笑着说道:“溪菱怎么回来的?天刚下过雨,路上不好走吧?”
“跟庄上借了匹马,自己一人骑着回来的。”岳溪菱扶着柳芙蓉,姑嫂二人一起朝前走去,“却不知嫂嫂如此着急唤我前来所为何事?”
柳芙蓉笑道:“溪菱还是这般直接!既如此,我也不与你虚言,如此着急寻你回来,只是为了一桩事情,如今凝香年纪不小,总要寻个合适人家,我思来想去,便想着怜儿今年已是十五了吧?两个孩子相差不到一岁,倒是也算良媒,若真能成就姻缘,两家亲上加亲,岂不更好?”
岳溪菱细看柳芙蓉,见她一如既往画着浓妆,面容精致,气色更是出众,虽有些疲惫之态,却是难掩额头春风得意之色,她心中暗道,果然爱子所言不虚,细看这柳芙蓉面容,实在与之前那般幽怨神态天差地别。
被小姑如此打量,柳芙蓉不由有些心慌,若依旧日而论,两人便是姑嫂,若从彭怜处说,眼前女子便是自己婆婆,岳溪菱不知就里,她却心知肚明,一念至此,便觉有些诡异。
岳溪菱却道:“相差一岁倒是不算什么,凝香沉稳持重,相夫教子必是极好的,只是……”
听她沉吟不语,柳芙蓉便是一愣,却听岳溪菱又道:“只是怜儿如今下落不明,他与凝香素未谋面,彼此情意如何尚且不知,如何便能就此定下终身大事?”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容得小辈们自己做主!”柳芙蓉素手一挥,不以为然说道:“凝香这边,我便尽可做主!怜儿那里,你这当娘的决断便是,岂容旁人置喙?”
岳溪菱莞尔笑道:“这却不然,男女之事,总要你情我愿才好,当年我这做娘的便是如此,岂能到了自己儿子身上,便要他循规蹈矩,听甚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
“那……那……”柳芙蓉一时无言以对,便又问道:“那以你之意,该如何才能成就此事?”
“总要等到怜儿寻上门来,到时他功成名就,与凝香两两相得,嫂嫂与我再出面张罗不迟。”
柳芙蓉闻言一怔,心说到时黄花菜都要凉了,可彭怜近在咫尺不日便要认亲,此事她却无法宣之于口,那彭怜不来登门认亲,她便急的白头,却也于事无补。
若再迁延时日,只怕那洛家便要嫁女,有彭怜老师主持,真个定下婚约,自己女儿自然无缘,到时自己只怕也再难与彭怜相聚。
心念至此,柳芙蓉暗暗咬牙,回头看了眼婢女采蘩,见丫鬟心领神会止步不前,这才边走边对岳溪菱说道:“不瞒溪菱,怜儿已与我见过,约定院试过后便来认亲,左右便是这两日之事了。”
岳溪菱故作惊讶说道:“怜儿何时来的?嫂嫂为何不曾知会于我!”
柳芙蓉面色微红,只是说道:“事起仓促,我托人捎信催你回来,便是由此而起。”
“嫂嫂却是与怜儿如何相识的?”
柳芙蓉哪知岳溪菱明知故问,巧言说道:“那日去观中进香,溪菱未曾同去,那孩子过去刻意寻访试图偶遇,不成想却与我遇见了,一番交谈才知竟是溪菱爱子!”
岳溪菱见柳芙蓉不肯轻易承认奸情,便又说道:“既是如此,嫂嫂可知怜儿此时身在何处?”
“这我却是不知,当日匆匆一晤,他只说功名未就,不肯轻易过来相认,只怕惹你失望,是我一番苦劝,才肯院试过后便来认亲的,若是以他本意,怕是要乡试中举了才肯过来相认……”
岳溪菱心中好笑,却也不愿戳穿嫂嫂,只是说道:“既是如此,那边只等怜儿上门便是……”
“怜儿那孩子我已见过,相貌俊俏,身子结实,更难得性格温和,知书达礼,与凝香实在良配,你我姑嫂不如早做打算,免得夜长梦多才是!”
岳溪菱佯装讶异,好奇问道:“嫂嫂可是还有何事瞒我?不如全都与我说了,免得横生枝节反而不美……”
柳芙蓉如何能说自己不过是恋奸情热,想让女儿与彭怜成就良缘,自己才好近水楼台先得月?
其实在她心中,并不如何觉得女儿凝香非嫁彭怜不可,彭怜虽是良人,女儿却也不是非他不可,毕竟以岳家家学渊源资财雄厚,想要寻个上等人家自是不难。
尤其彭怜本是私生,做个情人倒是绰绰有余,若是有心攀附权贵,只怕分量差了太多,便是有些钱财,又如何与自家比得?
是以柳芙蓉从未想过,无论彭怜还是岳溪菱,面对自己主动要求,竟都如此不以为然,彭怜不知天高地厚还好,柳芙蓉对他言听计从也不敢生出不满之心,对上小姑岳溪菱,脸色却立时便有些不好起来。
岳溪菱聪慧至极,哪里不知道嫂嫂心里作何感想,只是她今日前来本意便是要试探柳芙蓉心思,见她如此笃定要与自己结成儿女亲家,便知爱子所言不虚,若非真与怜儿成奸,以柳芙蓉如此精明势利,如何肯这般折节求嫁自家女儿?
原来昨日彭怜访母,虽与应白雪白日宣淫,却不到中午便即回返,当时母子二人便已约定,彭怜与应白雪回城打听购置房产之事,今日晌午前后便来认亲。
正是因此,岳溪菱才起个大早单人骑马归来,为的便是儿子到时前来认亲方便,此时一番试探,果然嫂嫂已是爱子胯下之臣,心中既觉快意,又替兄长不值,一时心中郁郁,竟是忘了回应嫂嫂柳芙蓉。
柳芙蓉见岳溪菱寂然不语,还以为她故意拿捏自己,当下沉了脸色说道:“既然溪菱不远,嫂嫂也不便勉强,我有些倦了,溪菱若喜欢园中景色,便自己游玩吧!”
说罢,竟一拂袖子转身去了。
岳溪菱摸不着头脑,随即这才反应过来,苦笑一声也不拦阻,心中只想着,等日后慢慢着落儿子与她细细分说便是。
如今既已确信嫂嫂柳芙蓉已被爱子征服,除了对不起兄长外,可以说百利而无一害,便是兄长那里,如今得了三房姬妾,既能为岳家延续香火,又有红颜知己作伴,可谓面子里子都有了,倒也不算什么。
其实岳溪菱心中明了,便不是被爱子捷足先登,柳芙蓉偷人不过早晚之事,夫妇之间,阴盛阳衰,由此而生奸情不过早晚之事,柳芙蓉拖延至今方才与爱子成奸,若是换成自己,只怕早个七八年前都无法忍耐红杏出墙了。
她天性豁达风流,与柳芙蓉其实颇为相投,姐妹四人中,她与柳芙蓉最是相得,当年留书出走之前,姑嫂二人便极是投缘,想来便是由此,柳芙蓉与彭怜方才一见倾心不可自拔。
岳溪菱放下心思,见园中芳草萋萋枝繁叶茂,竟是毫不在意柳芙蓉不喜,自在赏起花来。
姑嫂二人这边不欢而散,彭怜与应白雪却自得其乐,好不快活。
原来二人昨日归来,先便在酒肆用了午饭,随后并肩来到一处房牙居所,却是一间临街药铺。
铺子坐东望西,里面南边墙上摆着药橱,北面墙上挂着不少卷轴,上面画着房屋坐落、前后几进、作价几何等等,图画虽不如何精致,却也颇具功底。
彭怜细细去看墙上画轴,应白雪过去与药橱柜台里面老者作揖问道:“老人家请了!此地可是房牙所在?却不知牙人何在?”
那老者年岁不小,已是满头白发,上下打量应白雪一眼,捋须微笑说道:“你这女娃这般貌美,女扮男装却是多此一举了。此间房牙本已传于小儿,只是他今日外出访友未归,说不得小老儿重操旧业,接待两位贵客一回!”
被他一眼道破行藏,应白雪也不懊恼,只是心中暗喜被老者叫做“女娃”,她自病愈之后,容颜相貌已是大改,再也不似三十七岁成熟妇人模样,以她如今容貌,便说她二十出头,怕也毫不稀奇。
应白雪笑着拱手说道:“出门在外图个方便而已,我们夫妇二人有意在省城安居立业,却不知老人家有何推荐?”
老者出了柜台,笑着招呼彭怜说道:“公子莫再看了,墙上挂的都是吾儿卖弄之作,不过华而不实之物,若要诚意买房,且到里间来罢!”
彭怜闻言一愣,见应白雪促狭一笑,才知自己经验浅薄,却是不知不觉露了怯,心中暗自恼怒,随在应白雪身后,便轻轻捏了妇人肉臀一下。
应白雪毫不在意,反倒故意扭了几下臀儿,当先一步进了内院。
原来此地前店后宅,院中晾满各色草药等物,彭怜耳聪目明,看到南边厢房门扉抖动,知道院中原来有人,听见门响这才躲了起来。
那老者笑道:“家里老伴和儿媳妇在院中磨药,小门小户没见过世面,有些失礼,贵客磨药见怪才是!”
“不怪不怪!”应白雪笑笑摆手,让了一步随在彭怜身后,进门前学他故技重施,也在少年臀上抓了一记。
彭怜心中暗自好笑,若无其事进了北面厢房,却见屋中墙壁上挂满卷轴,上面各色房屋图画,琳琅满目挂了却有六七十幅,一眼望去凌乱不堪,画功更是粗糙,与外面墙壁相比,实在相差甚远。
“却不知二位想买多大房屋,准备从事何等营生?”老者礼让二人坐下,从门口接了水壶进来沏好茶水,这才在一方长案后坐下,问起二人买房需求。
应白雪端起茶杯轻饮一口,发觉味道竟似不错,便又喝了一口。
彭怜一旁笑道:“却不知这里又有何讲究?”
老者拈须微笑说道:“这里自然有些讲究,若你二人要临街开铺做些生意,自然便要寻那位置繁华所在,其中是开酒肆茶楼,还是卖皮毛山货,中间也都各有不同……”
应白雪放下茶杯,笑着说道:“我家相公不通俗务,倒叫老人家见笑了!实情便是我家相公赴省赶考,眼见省城果然满目繁华交通便利,又兼文风厚重远胜家乡,这才动了定居之意,想着置办一处僻静宅院,眼见乡试在即,也好安心备考,不必忍受客栈吵闹喧嚣……”
老者点头说道:“既是如此,小老儿便心里有数了,这边倒有几处宅院适合,不如二位且来看看!”
老者起身寻了一根竹竿,在墙上挑了六七幅卷轴下来,铺在长案上依次摊开。
二人凑过去看,却见宅院从小到大依次排开,最小者仅有一进院落,便与二人此时所住差相仿佛,只是地段偏僻,清幽倒是由于,便捷之处实在远逊。
彭怜不明究竟,应白雪却看得明白,弃了最后那间大宅,却将倒数第二章卷轴拿起,笑着问道:“妾身看这宅院面积不大,因何要价如此高昂?”
老者眼中闪过敬佩神色,不住点头冲彭怜说道:“尊夫人持家有道,公子却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他接过应白雪手中画幅,眉飞色舞介绍说道:“不瞒二位,这处宅院如此昂贵,首要便是位置上佳,这里紧邻城东州府衙门,出门便是东门大街,左邻右舍俱是达官显贵,左边这家,便是刘府,祖上京里为官,如今家中也是枝繁叶茂;右边则是赵宅,赵家老爷财雄势大,常年往东边贩卖珍珠的;宅院后身便是一条巷弄,虽是小门小户居多,然则各个都是有正经营生的清白人家……”
“至于这宅子为何高昂,比后面这座五进七间贵出一般有余,却听小老儿细说,”老者饮了一口茶水,这才说明原委,“这宅子前朝就起了,年头只怕不必那府衙短些,内里房舍虽少,占地却极是广大,与左邻右舍相比,却是大出去一倍不止,这般风水宝地,若是家资殷实,慢慢扩建开来,岂不顺心称意?”
“更有一桩,这宅子雕梁画栋,随处可见便是古色古香,稍微装饰,那份厚重底蕴便是得天独厚,正适合公子这般读书之人居住!”老者唾沫横飞,不住口说道:“小老儿算过,这宅子光是状元郎就出过不少,公子若是搬了进去,那是必然高中的!”
任他说的如何天花乱坠,应白雪却仍是笑而不语,等老者说完,这才莞尔笑道:“这房舍果如老丈所言如此绝妙,为何竟积压多年无人肯买呢?”
老者闻言一愣,却听应白雪又道:“虽是微不可察,这卷轴却多少有些变色,妾身虽不懂古玩,最近却是没少折腾,单看着画卷,怕是已陈了七八年光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