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神龙

        方学渐心中怅然若失,在门外站了许久,钱老板过来劝慰几句,这才回房。

        化妆台上饭菜依旧,他在圆凳上坐了,回想刚才两人喂食亲热的旖旎风光,现下独处一室,更觉冷清。

        方学渐没有心情吃饭,拿起凳子上的那些珍宝,把玩一会,突然想起龙红灵还留了一箱黄金给他,急忙到橱子里搬了出来。

        箱子虽小,入手沉重,只怕真有五十斤之多。

        他拉开锁扣,推起箱盖,只觉眼前金光闪烁,灿烂夺目,一箱子全是黄澄澄的金锭。

        他现在身怀巨款,见了这许多金子也不怎么激动,只是爱财之心,人皆有之,凭空多了一箱黄金,心中多少有些喜欢。

        他闭目一会,等眼睛适应强烈的金光后才重新睁开,目光所及,只觉这些金元宝有些眼熟,拿起一个,反复细看,见金锭底下刻了两个小字:正统,猛然忆起在安庆迎工山谷,初荷的那间木屋中,便有一抽屉的黄金,金锭之上刻的也是“正统”二字。

        方学渐心思转得极快,那日在山谷之中,龙红灵的母亲让一个叫金威的年轻人打晕了自己,小屋中的物事自然全部归她所有,那一抽屉的黄金多半成了随手牵羊之羊,反手牵牛之牛,袁紫衣号称“天下第一心如蛇蝎貌比无盐的强盗丑婆娘”,见到这许多金子,如何肯轻易放过?

        袁紫衣有事要去九华山,让龙红灵带了金子和自己先回神龙山庄,不料女大不中留,大小姐胳膊往外拐,把她的身子连同黄金都送给了情郎。

        这五百两金子转个弯重新回到他的手中,也算物归原主、完璧归赵了。

        方学渐忆起自己的种种往事,刹那之间,心头涌上了百般难言滋味,也不知是喜是忧,脑中一时是秦初荷娇憨调皮的清纯面容,一时是龙红灵轻嗔薄怒的迷人情景,一时又是袁紫衣眯眼微笑的冷利目光,身子忽冷忽热,胸中说不出的难过。

        昏昏沉沉地过了一下午,方学渐草草吃过晚饭,懒洋洋地不想出去,在灯下翻了几页《天魔御女神功》,看着那些男女的交欢图画,想起自己和大小姐亲热的情状,心头火热,下身蠢蠢欲动起来,不敢再看,吹灭蜡烛,脱了衣服上床。

        黑暗之中,隐约望见枕头边上有一块绸布,他抓来一摸,中间薄薄的一块,四角连着几根带子,原来是一件女子的肚兜,他记得这只肚兜是杏红颜色,自己曾用它擦过大小姐脸上的污物。

        方学渐平躺下来,轻叹一声,心想佳人离己而去,也只有用这方带有佳人奶香的绸布暂时安慰一下相思之苦了。

        把肚兜盖在脸上,三次深呼吸,臊臭味后一股淡淡的奶香依稀飘来。

        他闭上眼睛,脑中腾云驾雾,仿佛自己的头颅正埋在一个绝色美女胸前的深沟之内,山巅白雪皑皑,两旁悬崖陡峭,沟底溪水流畅。

        睡意袭来,他已分不清这个绝色美女是龙红灵还是秦初荷。

        半夜时分被一声轰隆隆的雷声惊醒,他起来关窗,望出去外面一团漆黑,突然电光一闪,照得满屋光亮,接着又是一个焦雷,震得他耳朵嗡嗡发响。

        黄豆大的雨点砸落下来,打在地上劈啪作响。

        雨越下越大,中间夹着一阵阵的电闪雷鸣,声势吓人,天上就像开了一个极大的缺口,雨水大片大片地泼洒下来,屋檐上很快挂了一道布匹似的水帘。

        方学渐关上窗子,密集的雨点打在窗上,爆炒黄豆一般,他站在暗沉沉的屋子中央,仿佛回到了山谷小屋,那个被群蛇围困之夜,他心中害怕,突然怪叫一声,窜进帐子,用毯子把全身裹得风雨不透,在里面瑟瑟发抖。

        一觉睡到大天亮,方学渐磨蹭了半天才起来,吃过了阿福送来的中饭,想上街去逛一圈,看看有什么东西好买的,在客栈门口迎头撞上正兴冲冲闯进来的钱伯。

        钱老板一脸喜色,哎呀一声,扯住方学渐的衣袖,说道:“袁公子,大喜事啊大喜事。”拉着他就往内房走。

        方学渐半信半疑,心想不会这么快就有消息了吧。

        随他进了客栈的内账房。

        钱老板关严门窗,给他泡了一杯热茶,这才说起大喜事的来由。

        原来他早上去参加由本县豪绅富吏组成的商务联席会议,兼任会议主席的玉山县令柳知同同与会人员宣告了一个房产转让启事,便是王家园林的女主人打算迁居南京,想把城南六都村的一个面积五十八点八亩的私人园林,和周围八百四十八亩的良田作价三万八千两银子转卖。

        这个价格应该还算比较公道。

        方学渐不禁喜上眉梢,心想龙大小姐果然料事如神,这些在锦衣玉食里泡大的胆小鬼,把自己的性命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稍有风吹草动便惶惶不可终日。

        他向钱老板道声辛苦,回房去拿了蛇郎君的二万两银票和三百两黄金,交给他去办理购房事宜。

        钱老板见了这许多的金银,暗暗咋舌不已,心想难怪你把三钱银子一碗的上等鱼翅当泡饭吃,原来是个大财主啊,当真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神色之间,对他更是恭敬。

        三百两黄金相当于二万四千两银子,除去购房款和转户手续费,大概还有三千五百两的多余,柳县令、鲁县丞和两个经手的师爷每人一个红包,需花费一千两,买上十五、六个丫鬟、佣人照看庄园,用去二千两,剩下的零头自然是钱老板的辛苦费了。

        钱老板算盘打定,让自己的婆娘照顾客栈的生意,喜滋滋地去办事了。

        王家有权,方学渐有钱,事情办起来出奇地顺利,到了十三日下午,方学渐已坐在县衙的师爷房中签字画押。

        他提起湖州兔毫,凝神思索了片刻,落下去的名字是:袁明善。

        这个袁明善的名字,他昨天已让钱老板拿了五百两银子,找到管户籍的师爷,临时给补办了。

        四万银子购买王家园林,袁明善的大名一夜间名震玉山县城,大街小巷、茶楼酒馆,连烟花勾栏之地都在流传着关于他的传奇故事,有人说他是江西布政司的第三个儿子,家里有的是金银;有人说他是“小宰相”严世藩的干儿子,在上饶府当将军;有人说他是南海的珠宝大王,因为倭寇猖獗,逃到玉山来避祸的。

        方学渐每次上街总能听到许多关于自己身份来历的猜测,千奇百怪,而且越来越匪夷所思,酒楼之上,两人好好说着,往往因各执己见而发生漫骂、打斗。

        他看在眼里,不禁暗暗摇头。

        八月十五日,方学渐拜玉山县令柳知同为老师,拜师的红包轻飘飘地,是一张三千两的银票。

        柳知同这个老师自然不能白当,当夜和鲁县丞商量一番之后,以作弊罪处分了一个穷得叮当响的读书人,革去秀才功名,再向省里补报了一个名额,上面填的是袁明善。

        八月十六日,在钱老板的陪同下,方学渐正式搬进装饰一新的灵昭学苑,成为玉山县城最豪华庄园的新主人。

        因为匆匆搬迁,山庄中很多笨重的家具都留了下来,替他省去不少银子。

        庄子里的十八个丫鬟和仆人都是王家转卖给他的,全是玉山本地人。

        方学渐突然想起那个卖馄饨的老板娘,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看着就舒服,最重要的是她比较伶俐,做惯小生意,算盘管得比较精,除了一个半大不小的女儿,没有其他的负担,正是做管家的一等人材。

        方学渐让钱老板上门游说,自然千恩万谢,一口应允。

        老板娘夫家姓童,邻居们都叫她童嫂嫂,她一年卖一万多碗馄饨,挣了不过六两银子,在庄园里做管家,每月就有十两银子的花用,还不包括过年过节的红包和平时购物的好处。

        八月十八日,童管家穿起新簇簇的绫罗绸缎,打扮得气派非凡,担负起媒婆的重任,在钱老板的陪同下,上天清山神女峰,替自己的东家向神龙山庄提亲。

        神龙山庄偏居赣东,家大业大,富甲一方,袁紫衣膝下只龙红灵这个女儿,将她看得极为宝贵,平时习文练武学医督导甚严,实不愿让她远嫁他乡,满心盼望能招一个品貌一流、文武俱佳的贵胄子弟上门做倒插女婿,好继承山庄大业。

        近些年来,陆续有不少武林豪门、乡绅富户央求媒婆上门提亲,一听她开出的苛刻条件,多半吓得缩了回去。

        贵胄子弟之中,文武俱佳的不少,品貌都要一流的就十分稀罕,四样都好又肯上门做倒插女婿的则是凤毛麟角,屈指可数。

        有几个满心答应的,袁紫衣不仅派人去明查暗访,还要让男子上山,亲自看过问过,这才放心。

        实查之下,那些少年儿郎不是容貌太过一般,对不起广大观众,便是家世十分普通,连穿来见丈母娘的长袍都是临时从当铺里租借来的。

        更有甚者,一个看上去十分文静秀气,家世也相当不错的漂亮书生上门求亲,羞答答地坐在大厅里,被她锋利的目光割过,居然吓得当场尿裤子,直把袁紫衣弄得哭笑不得。

        一个男子如此娇生惯养,长得再好也是绣花枕头一个,心理素质之差更是人神共愤。

        方学渐果然没有看走眼,童管家不但长相体面,口才更是了得,在袁紫衣灼灼逼人的目光下仍能保持亲切的笑容,甜言蜜语和豪言壮语如同黄河决堤,一泄千里,滔滔不绝,硬是把袁明善夸赞成世间少有的佳才美质:书香门第,家学渊源,广有金银,有潘安般容貌,子建般才学,为人又极是忠厚老实,是现任玉山县令柳知同的得意弟子,去岁考中秀才,前程十分远大。

        袁紫衣对这些天花乱坠的极力吹嘘早已耳熟能详,笑眯眯地听她吹了一个时辰,等她口渴喝茶的时候才插嘴进来,慢悠悠地一条条问来,事无巨细,盘根究底。

        童管家这两天着实下过不小的苦功,把东家的个人资料背得滚瓜烂熟,此刻应付起来倒也不至于捉襟见肘。

        袁紫衣听说求亲之人为了迎娶自己的女儿,特地花了四万两银子在玉山城南购置王家园林,并改名为“灵昭学苑”,灵字当头,以示对龙小姐的尊重之意,心中对这个“袁明善”已存了三分好感。

        后来听说他父母早亡,家中别无亲人,本人的年纪还只十六岁,好感登时又增了三分,心想,女儿嫁给他,不就等于白捡了个金龟婿?

        小两口爱住城里就城里,爱住山庄就山庄,反正离自己不远,时时可以见面。

        钱老板这几天替方学渐办事,着实得了他不少的好处,事先又有龙红灵的嘱咐,这种顺手人情白做白不做,便在旁边不时地帮衬几句,方学渐的形象便在袁紫衣的脑中渐渐高大起来,印象良好。

        中午邀请两人吃饭,殷勤招待,方学渐的初审算勉强通过。

        袁紫衣回山庄以后,发现蛇郎君竟然无缘无故地失踪,连那个脏兮兮的小叫化子也一同不见,猜不出他是去寻小金蛇的下落,还是畏罪潜逃,颇费脑筋。

        让她费心的事情还有一样,原来中秋那天晚上,龙红灵曾经半撒娇半认真地向她说起,这次去玉山城,她在一个酒楼上结识了一位很富有的青年男子,人物比较出众。

        龙红灵说这些话的时候吞吞吐吐,言辞闪烁,隐约露出一丝爱慕之意。

        袁紫衣心想女儿年纪渐大,情窦已开,爱慕俊俏男子乃女儿家的天性,禁之不得,如果她当真喜欢,那人的条件又合适,定要想法替她撮合,便多次拿话试探,询问是哪家的儿郎,龙红灵总是不肯言实,让她空着急。

        她只道女儿的脸蛋太嫩,不肯和长辈说明这种羞赧的事情,便私下嘱咐小昭时刻注意小姐的动静,有什么消息立即报她知晓。

        袁紫衣哪里知道,小昭和龙红灵现在是连在一根线上的两只蚱蜢,过了三天半句实话也没有透露出来。

        回山庄的当夜,龙红灵把那对银手镯交给小昭,说是方学渐送给她的定情礼物,过几天就要上山提亲,娶她过门。

        小昭一辈子没戴过如此贵重的首饰,手指颤抖着接过手镯,心中欢喜无限,眼眶中两行泪水流出,滚过雪白滑腻的脸颊,挂在俏丽的下巴上。

        小昭从小被卖入神龙山庄为奴,多年来一直省吃俭用,才积下了五十多两银子,这对银手镯买来便要四十三两,差不多等于她十年的积蓄,何况又是情郎送给自己的定情之物,自然看得极为珍贵。

        龙红灵见她这副模样,知道瞒她不得,硬要她留下来和自己同床睡觉,抱住她的身子,便把自己和方学渐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

        小昭虽然比龙大小姐大三个月,却如何敢与她争夺男人,当下发下誓愿,嫁过去后甘愿做小妾。

        主仆二人在床上拜了姐妹,在被窝里嬉笑玩闹到三更半夜,制订的“训夫条例”多达三百六十五条,全是成亲之后两人如何对付方学渐的条条框框。

        条例之详尽骇人听闻,举世震惊,比如吃完早饭之后,半个时辰内,方学渐背诵一篇《大学》文章,错一字便须用鸡毛掸子打一下屁股,而且特意注明了是打左上屁股还是打右下屁股。

        屁股分左上、左下、右上和右下四块领域,是怕重复责打过于疼痛,也算考虑周到得很了。

        两人最后说到晚上如何督导方学渐修炼丹田火热硬功,龙红灵咬着她耳朵,坏坏地笑,道:“男人这方面最是要紧,稍有疏忽,便会走火入魔。”

        小昭想起自己和方学渐亲热时的情景,全身一阵发烫,把红通通的脸蛋埋在枕头里,轻声道:“姐姐,这个自然是你单我双……轮流服侍相公,要么,你两天我一天也好。”

        龙红灵把小手伸入她的两腿之间,嘻嘻一笑,道:“轮流服侍倒也不用,只要床做的大一些,三个人挤一挤,总能挤得下的。”

        小昭的脑中仿佛出现了一张老大的牙床,帐幔飘动,三具赤裸裸的身躯交迭在一起,一男二女,男的强壮英俊,女的俊俏性感,心头一阵阵火热涌来,叮咛一声,一根纤细的手指滑到自己的花房之上。

        童管家出使顺利,回来之后,与东家说起前后的详细经过,不曾漏了半句,最后告诉他,袁夫人要他上山一趟,她要亲自看一看。

        方学渐喜忧参半,心想袁紫衣如此精明的人物,自己和她见过面,多半会被她认出来。

        他躺在太师椅上闭目思考了片刻,问道:“玉山城里可有精通化妆的人物?袁夫人喜欢忠厚老实的年轻人,我便要化妆成一个忠厚老实之人。”

        童管家笑道:“这事情简单,城东头的王妈妈化妆技术最好不过,一个只有三分姿色的女子,经她的巧手一琢磨,不过半个时辰,出来时便有了八、九分的姿色,全城的新娘嫁人前最爱到她那里化妆,生意十分火爆。”

        方学渐哈哈大笑,道:“这王妈妈有这么大的本事,也算妙手回春了,你帮我前去联系,尽快安排。还要买些珍宝、绸缎之类,都用紫色的包裹,好做礼物之用。”

        童管家接了银票自去办事,第二天便帮他约好了王妈妈,诸般的礼物都经过精心挑选,加上方学渐的五样珍玩和四幅字画,凑成十八之数。

        方学渐经王妈妈一番精心整治,果然形容大改,当真眉清目秀,肌肤白嫩,面相端庄,和传说中的粉孩儿相似。

        更妙的是两撇胡须若有若无,甚是清淡,挂在红润的嘴唇之上,不仅无丝毫老态,还有效地掩盖了原先有些稚嫩的面目。

        方学渐揽镜自照,不相信镜中之人便是自己,扭了一把脸颊,觉出疼痛,才确信不是做梦。

        他心中高兴,便多给了五两银子。

        八月二十二日是黄道吉日,方学渐换上按照省城时新花样,连夜赶做的宝蓝色的绫罗长袍,净袜丝鞋,月白夹翠绿色边带的头巾,都用龙涎庆真饼熏得扑鼻之香。

        谚语道:佛要金装,人要衣装。

        方学渐经过一番精心打扮,更显得人物轩昂,丰神俊朗。

        龙红灵如果见到他此刻的模样,吃惊应该是大大地。

        童管家雇了五辆马车,遍挂红绫,装饰一新,挑选了庄子里比较耐看的四个丫头和四个精壮的仆人,也是簇新打扮,带着十八样用紫稠包裹的贵重礼物,第二次朝天清山神女峰而来。

        因为是凌晨动身,一行人到达熊猫峰下的时候,时辰尚早,太阳湿润润的,已经升到树林上面。

        雾气刚散,晴朗淡蓝的高空万里无云,像薄冰一样地澄澈。

        车马停在神龙牧场,几个车夫由牧场的仆从去招呼,总管老麻得了袁紫衣的吩咐,陪同他们步行上山。

        他早就听说求亲之人是那个在城里花了四万两银子购置王家园林的袁明善,家资阔绰,心中先存了三分好奇,一见之下居然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容貌清俊,人物标致,和小姐倒正好相配,只是…只是怎么有点眼熟呢?

        方学渐眼见群峰错落,山势险峻,一条崎岖小道蜿蜒而上,仿佛没有尽头。

        他是第二回走这条羊肠小道,前一次挑了一副一头轻一头重的担子,饱受大小姐的百般折磨,今日却是带了贵重礼物上山相亲,只盼望能顺利地娶这个刁蛮小姐为妻。

        神龙山庄建在一个大山坡上,高墙深院,屋舍林立,方圆几达两顷,门口立着两座高大的石雕,人面蛇身,正是上古神话中的伏羲和女娲。

        众人行了一个时辰的山路,来到山庄门前,梨木大门敞开着,庄丁识得老麻,没有询问,请他们入内。

        才入前院,一位管家模样的中年妇人迎了出来,老麻给方学渐介绍,说是山庄的总管,姓闵。

        闵总管四十上下年纪,生得白白胖胖,深绿色的丝稠衣衫夸张地裹在身上,把她肥厚的腰部勒出一圈明显的凹槽,一张脸庞圆月相似,眼睛笑眯眯地,不住打量着方学渐。

        她让八个仆人把礼物放在厅前的门房,带了方、童二人到厅上来见山庄夫人。

        大厅很宽敞,上首两张高背太师椅,两旁各有六个座椅,长几相隔,上铺大红锦绣。

        明媚的阳光从窗口透进来,照在地面黑黝黝的花岗岩上,更显得大厅中有一股肃穆威严之气。

        方学渐还没跨进大门,就望见袁紫衣端坐在大厅正中的一张太师椅上,正襟危坐,满脸严肃,没有一丝笑容。

        方学渐事先已请人教了自己行止要害,一入厅门,便上前言好,深深作了一个揖。

        闵总管让两人在客位上坐下,吩咐丫鬟奉上香茶、糕点,也在下首坐了。

        袁紫衣微微弯腰,算还了半礼,她见方学渐眉清目秀,面如冠玉,身段风流,衣冠济楚,已有三分喜欢,又见他举止有礼,温文而雅,心下更是满意。

        她原本和闵总管约好,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白脸,须将求亲之人逼得原形毕露不可,现下心中乐意,竟然微微一笑,语气也比会见其他求亲者时和缓不少,开口道:“袁公子,我俩同姓,也算有缘,不知你老家何处,家中还有其他亲人么?”

        这些问题童管家早就说过,方学渐当即复述了一遍,说自己的老家在九江,祖父曾在浙江天台做过两任县令,死于任上,父母在自己年幼时先后过世,便和祖母相依为命。

        不料十二岁上,祖母一病身亡,全家上下便只剩了他孤家寡人。

        幸好家中的老管家尽心尽责,对小主人十分忠心,将袁氏一门的家计打理得分外红火,购房买地,财富日隆。

        袁紫衣听他娓娓道来,言辞敏捷,情意恳切,连个疙瘩都不打一下,心头的那丝疑惑早已化为飞灰,原本还要试他的文才,但想如此风流人物,既是县令大人的得意弟子,又是上榜秀才,多半不会差到那里去。

        方学渐求亲的复试就此勉强通过。

        闲谈一会,便请去西客厅招待午饭,袁紫衣暗里让丫鬟去通知小姐,让她躲在门帘后面窥视一番,看看中不中意。

        龙红灵携了小昭前来,躲在暗门之后,见方学渐稳稳地端坐上首,言谈说笑,颇为得体,容貌比先前有所改变,明眸皓齿,更显得神采俊雅,身上锦衣玉带,神情镇定从容,隐隐透出雍容华贵的姿态。

        才分别数日,情郎竟有如此长进,两人脸上红扑扑的,相视而笑,芳心之内喜不自胜,心中都在转着同样一个念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相公如此懂事,那三百六十五条“训夫条例”多半未出娘胎,便要夭折了。

        袁紫衣坐在下首相陪,左耳朵传来丫鬟的低语,说小姐点了头,右耳朵听闵总管报知,求亲的十八样礼物件件是希世之珍,单是一只白玉老虎和一匹翡翠宝马就值一万多两银子,还有四幅名人真迹,价值更是不容小觑,足见求亲者的诚心。

        想当年,司马相如文才冠盖一时,品貌皆佳,何等样的杰出人物,只是家里穷些,出身富贵的卓文君有心嫁他,因门第不合,只得半夜私奔,后来沦落到上街卖酒。

        文君是家中独苗,母亲早亡,父亲为了自己的脸面,竟然宣扬女儿生病死了。

        一位朋友巧遇卖酒的文君,报与他知,仍依然宣告断绝父女关系。

        自古以来,门户之见深如万丈悬崖,从穷到富,能攀缘过去又有几人?

        明朝时候,一般人家的聘礼十两到五十两不等,大富人家第一讲究的是面子,小姐称为“千金”,便是要男方拿出八百、一千的银两作为定亲聘礼。

        方学渐的聘礼价值数万,那是给神龙山庄挣了天大的面子,袁紫衣又听说女儿点了头,胸中一块大石落地,满心喜欢,面上喜气洋洋,好似乐开了花,把酒劝菜更加殷勤。

        她哪里想象得到,面前这个风度翩翩的浊世佳公子,这个未来的宝贝女婿,便是二十几天前,她在安庆迎工山谷中遇到的那个满脸污秽的小叫花子。

        这顿午餐吃了一个多时辰才散,饭后回到大厅喝茶交谈,袁紫衣听说他会武功,便要他试演一番。

        方学渐推脱不掉,只得胡乱走了两套,大厅中拳脚往来,呼呼风吹,却没有多少章法。

        袁紫衣见了微微摇头,心想他内力有些根基,招式实在拙劣,心道:“金无赤金,人无完人,他不是练武的材料,以后专心读书考进士便了。”

        按照神龙山庄的惯例,由闵总管出口挽留,要他在山庄住十天半个月,是为考核期。

        考核期满,选一个黄道吉日为两人完婚。

        方学渐自然求之不得,欣然答应。

        童管家带着仆人先行下山,回去照顾庄园琐事。

        吃过晚饭,陪袁紫衣闲谈片刻,便由闵总管带路,在外院的贵宾房住了。

        这贵宾房全在楼上,一溜儿三个房间,装饰得甚是精雅,门前正对一个小花圃,菊花正开,左首是一块空地,想来是山庄的练武场。

        方学渐如履薄冰地过了一天,早就疲累欲死,躺在床上喘了两口大气,从怀中掏出那肚兜,凑到鼻子前面嗅了两嗅,自我陶醉一番。

        他一整天没见龙红灵和小昭露面,心中发痒,狠不得生出两个翅膀,飞到那座小楼,让她们瞧瞧自己现在的造型,问问喜不喜欢?

        龙红灵即使心里喜欢得要命,嘴上多半会说:“难看死了,把好好一个鸡窝整得这么顺溜,一点个性都没有了。”小昭肯定会用崇敬、爱慕的目光望着自己,然后微微一笑,搓搓衣角,羞红着脸道:“相公怎么弄都很好看。”

        方学渐痴呆了片刻,把怀里的物事都掏了出来,四千五百两的银票、《天魔御女神功》、《逍遥神功》、隋侯珠、一件珍珠汗衫和一枚镶着祖母绿宝石的纯金戒指。

        他不敢带太多的现钱在身上,五万两银票和二百两黄金已被他藏在床板的夹层之中,即使遇上盗贼,等闲也寻找不到。

        《天魔御女神功》和隋侯珠是他用来取悦女子的制胜法宝,自然要随身携带。

        他打听到袁紫衣在面试的时候要考文才和武功,便临时抱佛脚,找了一些唐诗和宋词拜读,还请了一个老学究给自己讲课。

        武功方面别无他法,只能求助于这本《逍遥神功》,凌波微步、舞风飘雪剑法和玉女心经三样武功之中,只有“舞风飘雪剑法”还可差强一练,重金购来一柄龙泉宝剑,像模像样地练习起来。

        行家有言:百日练刀,千日练剑。

        一般的剑法要想有所成就,最起码也要下三年苦功。

        “舞风飘雪剑法”是天山飘渺峰上的绝学,讲究灵动飘逸,宛转如意,舞动起来不带人间一点烟尘之气,适合悟性高、欲求少的女子练习。

        方学渐虽然悟性较高,但欲求也多,仓促练了几日,好歹记住了不少姿势。

        大厅中演练武功,他使出来的变是化剑为拳的“舞风飘雪拳法”,一个大男人扭腰摆臀,姿势之丑怪可想而知,如果当时灵鹫宫主在场的话,非当场一口鲜血吐出来不可。

        镶着祖母绿宝石的纯金戒指和珍珠汗衫是他打算送给小昭的订婚礼物。

        龙红灵嫁过门的时候,小昭多半会作为陪嫁物品之一,方学渐穷汉出身,对龙红灵多少有些畏惧,和小昭一起则要轻松许多。

        龙红灵有十八样聘礼,在方学渐心中,自然不能太委屈了小昭,至少也要弄两样意思一下。

        他内心深处多少有些歉疚,思前想后,觉得早一刻把两样物事交给小昭,便会早舒服一刻。

        在床上堪堪躺了一个时辰,将近二更,爬起身来,悄悄开门出去。

        天上月朗星稀,一片清光从头顶洒落下来,四下无人,院子里寂静得很。

        他自学会轻功之后,脚步便轻便了许多,抓住栏杆跃到楼下,几乎落地无声。

        他穿过花圃,跳过一堵高墙,落脚处已是山庄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