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北京同白天一样昏昏沉沉。路灯下,胖子坐在马路牙子上,叼着根烟。
暗淡的烟幽幽上升,可能因为浑浊的空气,它很快就消失在视线里。
胖子说:“我他妈真是个废物。”
接着用力咳嗽几声,咽下嗓子眼里吐不出的粘痰,这似乎让他的喉咙感到一阵清凉。
他在对谁说话?午夜的校园几乎没什么人,几十步外的麻辣烫小摊还有几个自习归来的同学就着漫天的柳絮和污浊的空气吞食着蔬菜和丸子。
胖子的身边,坐着一个工人装扮的妇女。她双手抱着膝盖,把头深深埋在曲着的膝盖和双臂弯成的黑暗里,一动不动。
“你说我他妈是不是个废物?”胖子的话仍旧石沉大海,身边坐着的妇女完全没有反应。
胖子有点奇怪,这个妇女在他坐到这里之前就这样埋头坐着,到现在仍一动不动。
胖子并不是对谁都自来熟,印象中他总是认为中老年妇女大多是好人,并且热情,因而才与她搭话。
事实上无论是年龄、身材、还是长相(这容易想象),妇女都不值得胖子进一步搭茬。
胖子也没心思再去和陌生人打交道,他心里很空。前几天,他的初恋女友突然和他重归于好。
她是他的天使,她第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时,他们才14岁。
直到19岁的夏天,他才第一次牵起了她的小手,那一刻他知道自己赚大了。
现实总是以最古怪的方式叙述自己的故事,他们的爱情在一周后戛然而止,就像最棒的电影那样让观众在银幕变暗后仍然不知所以,而这次是男演员入戏太深。
之后他们奔往不同的城市开始崭新的生活,胖子在那个半年里闷闷不乐,总是写一些酸的不行的句子,并且学会了一个人躲在阳台抽烟,那一刻他才发现吞云吐雾的时候,他可以赤裸裸的面对自己,当然他不是在阳台脱光衣服的变态。
后来胖子自己也说,那时候的自己真他妈像个娘们儿。
嗯,那一段经历让胖子几乎不再对女孩抱以由衷的好感。
直到那个女孩重新出现在他的生活里。
女孩说她刚刚和另一个男的分手,因为那个男的总是缠着她。
忘了说,虽然女孩是胖子的初恋女友,但是胖子不是女孩的初恋男友。
他们借助微信,跨越千山万水而重新开始。
就在上个周末,胖子去了一次女孩的城市,陪她自习、吃饭、上网、逛街、看电影。
他们约好要在下周的休息日,在北京火车站再次碰面,胖子得穿一件红色上衣,这样便于女孩在人山人海中认出他来。
女孩随便穿什么都可以,胖子说我可以用鼻子在人群中间找到你。
午夜里不知何来的奇怪的光晃着胖子的眼睛,他用力的闭上双眼。
眼皮里面有水,但是他不想让水流下来。
就像他们的第一次一样,这次的关系也无疾而终,女孩坚持说她对他没感觉。
胖子说,你他妈有认真了解过我吗?胖子狠狠的对着烟嘴洗了一口,火光也用力地贡献了全部的热。
他起身离开,走出几步,猛然回过头来,脱下红色外套,披在妇女身上,他想她是睡着了。
那一刻胖子有点兴奋,因为他好像是把外套披在他的天使——那个女孩身上。
他甚至想去拉拉妇女的手,就像他拉着女孩的手一样。
当然,他没有这样做。
第二天,学校死人了。
胖子是在麻辣烫小摊旁的卷饼摊排队时得知的,据说昨晚一个食堂女工突发心脏病死亡,早上被早起的摊主发现时已经僵硬了,地点就在不远处的马路牙子上。
“老板,昨晚这里死人了?”
“小伙子,可不敢瞎说,人家是提前回老家了,总比我们这回不去家的好。”
胖子握着滚烫的卷饼,走到昨晚的路灯下,他发现了自己的红色外套,就放在人行道边绿化带的泥土上。
胖子砰的坐了下去。“小伙子没给钱呢?
咋个喊你也不听呢……”老板追过来。
胖子摸摸口袋,突然想起零钱放在外套的口袋里。
他踉跄的站起来,捡起地上的外套,手从口袋里拔出来的时候好像掉出了什么东西,也没在意,赶紧把零钱付给摊主。
摊主满脸狐疑的走开,不时回头,欲言又止的样子。生意终归是更加重要的。
胖子又坐下了,就在昨天的路灯下,他点了根烟。
余光瞟到地上一个金光闪闪的牌子,似乎就是刚刚从上衣口袋里掉出来的东西。
那是一块劣质的佛牌,大概是有人从哪个庙里求来的东西,上面写着一个“缘”字。“缘来是缘,缘去非缘”,胖子想起了这句话。“那小子,学校里不允许吸烟不知道吗?
北京市禁烟不知道吗?是本校的吗?这么没有素质。”
一个保安带着满嘴京片子穿过拥挤的上课的人流走到胖子面前。
胖子很烦北京的男人,他觉得他们不像爷们儿,说话的味道都那么娘炮。
可是这时候他不想和保安争吵,他正在品悟“缘去非缘”,他还没弄懂,不过他有预感这能帮他走出怪圈,走出对他天使一般的女孩的崇拜。
“嘿,他妈的,问你话呢小崽子,你丫聋吗?”“本校的。”胖子说着掏出学生证给保安看。
“你丫好大学的学生,还公共场合吸烟,真他妈没有素质。”
“你忙你的工作去吧,我他妈掐了不行吗。”
“嘿,小崽子不知道天高地厚是吧,还他妈骂人,你他妈配在这当学生吗?”
“哼,他们就配了?”胖子指着行色匆匆的学生们。
“你小子牛逼啊,来,烟给我,跟我到领导那里处理你。”
胖子把半盒烟扔到地上,右脚狠狠碾了一下,转身走了。“嘿,这小子……”
保安说着,目光匆匆滑过身边路过的学生们,希望得到一些鼓励。
而他们是忙着上课听讲或者是去刷剧的,没有人有空搭理一个保安。
“哎,同学,你看看你们学校的学生,公共场合吸烟。”
保安试图拉住一个男生,这男生厌恶地推开保安的手,拍拭着保安拉过的袖肘。
“你丫有病啊,burberry的衬衫扯坏了你赔啊?”
匆忙的人群中投来几束高傲的,令人发指的目光,这大概是好大学的学生才配拥有的目光。
胖子已经消失在人群中。
三
胖子今天没去上课,他本来就不喜欢这些庸庸碌碌的同学,不喜欢背诵和考试。
他拿着金色的牌子,坐在学校里的湖边。
春天的园子很美,湖边柳枝迎风招展,那轻柔和飘逸就好像女孩的长发。
那一瞬间胖子仿佛看到他的天使迎面跑来,他甚至准备好了一个大大的拥抱。
湖面涟漪将明镜刻上颇有现代艺术感的奇怪圆圈,一会在这里爆炸,一会又在另一处绽开,一会在某一处消失,一会又在某一处停止。
圆圈的出现和消失仿佛有着固定的节奏和鼓点,也正如天使轻盈的脚步,她似乎就在附近,胖子闻得到她的味道。
而她又不走近,偏偏要让胖子着急。胖子开始陶醉于天使的若即若离了。
天气逐渐热了起来,风随着气温升高而逐渐停息。天使的长发垂了下来,就好像她安静的睡了。
湖面也平静下来,偶尔的涟漪,就好像有时她会突然仅仅握一下胖子的手,他知道她没有安全感。
直到汗水顺着脸颊和脖子流了下来,胖子知道,并不是天使睡了,而是天使根本就不在场。
一个人一生能经历一次神迹已经难得,又如何渴望奇迹的第二次降临呢?
他用力握了一下手中金色的佛牌。胖子本来就怕热,这样的天气不得不让他的心躁动起来。
嗯,那个妇女就这样死了,如果当时真的拉了她的手,没准有机会救她一命……
嗯,可是那时候她就一动不动,可能她早就死了。
胖子想到了她可能有一个一起外出打工的男人,或许还有一窝嗷嗷待哺的孩子待在家里由老人照顾。
如果那个保安就是他的老公呢?胖子知道这不太可能,不过对于保安他也并不恨的咬牙切齿了。
下午过后,湖边的人逐渐多了起来,有情侣散步的,也有跑步健身的。
胖子就躺在湖边的长椅上,享受着微风轻拂,虽然肚子咕咕叫了起来,凉风也难以消解一天过后嘴里的燥热,但他还是不舍得离开。
天色暗淡下来,胖子朦朦胧胧的做了个梦,他记不清梦的确实情况了,一个圣母般带着光环的女人将他拥入怀中,他告诉圣母说,我想杀了你,就像你任意取走我们的性命、爱情。
“同学,看你在这躺了很久,怕是有什么心事吧?”
胖子被一个极温柔的男声吵醒。胖子整理一下混乱的脑袋,看清了眼前的人。
那是一个极白、极美的男孩子,刘海儿显然矫揉却极其自然的点缀在他的脸上。
高耸而秀气的鼻子下面有一张精致的嘴,嘴的颜色很难形容,胖子相信那种颜色叫做粉色。
他身着一件黑色的衣服,颜色纯净的几乎同傍晚的世界融为一体,这更加突显了他白皙的皮肤。“你是谁?”
胖子故意压低嗓音,使本来就低而粗的嗓音显得更加浑厚。
“不谦虚的说,我是个诗人。”他的脸上分明掠过一丝讨人宠爱的骄傲。“那你来这里干嘛?”
“喝酒,作诗。”“酒呢?”
“在书包里,”说着诗人打开双肩包,掏出了一打啤酒和一些零食,“我们可以一起。”
“哈哈哈,正有此意。”胖子说着起身,让诗人坐在身边。
接过一罐啤酒,拉开拉环,一举手,一仰头,咕噜咕噜,一罐酒瞬间进入肚子里。
一个响嗝,算是清除了缺水的燥热。诗人也拉开一罐啤酒,蜻蜓点水般抿了一口。
正如想象中的文雅之士那样,他喝酒的时候刻意地微微侧身并用手掩嘴。“人生确实是痛苦的旅程。”
诗人郑重感叹,他的嘴唇几乎开始颤抖并地下未尽的一滴酒,他迅速擦拭了胸前的痕迹,就像一切都未曾发生过一样。
“是的。”“我们人人悲惨而无能为力。”“是的。”“我们的生命只是死亡的前奏。”
“是的。”“我看到这世界的罪恶,我们人的罪恶,但是除了喝酒,我无能为力。”
“是的。”一段时间的默然,似乎整个世界都在胖子大口喝酒的咕噜咕噜声中死去了。
“你一直认同我的说法,就没有自己的思想吗?”
诗人突然神气的问道,他的眉毛随之轻轻上扬,嘴唇由粉转为晶莹的红色。
“我只有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不去自杀?”
胖子想到了这么一句话,就像已经引燃的炸弹,他控制不住,就说了出来。
“是的,我们的人生从一开始就面对着死亡,我们甚至对一切既定的事情全部无能为力,那么我们掌握自己的权力是否只在于提前结束自己的生命?”
胖子继续说到。“啊……嗯……有道理……不过……不过……”
诗人的眼神仍是那么清澈,但多了几分惊异,他的嘴唇甚至微微抖动了一下。
“为什么,告诉我这是为什么?”胖子厉声逼问到。诗人下意识地站了起来,他手足无措了,
“你是魔鬼,我看到了,你是魔鬼!别想把我带入……带入你的深渊。”
诗人提着书包转身逃走,他的背影就像随风而逝的风筝,很快消失在黑暗里。我为什么不去自杀?
胖子出神了。
胖子一个人喝光了剩下的啤酒,就着零食,他又打了一个响嗝,这次是饱嗝。
他想撒尿,就是那种喝过啤酒以后憋不住的想撒尿。
他预备把这泡尿尿在湖里,酒后的潇洒是真的潇洒,他敢于把尿撒在天使的面前了,他终于可以潇洒了。
滋——哗——他听见了湖对面人的嬉笑和口哨声,他知道自己干了一件大事。“嘿,谁他妈的在这撒尿呢?有没有素质。”
他刹那之间便听出来这是早上的那个保安,真他妈的“缘来是缘”。
身边长椅上的一个捧着书的白裙女孩踮着脚似的走来。
胖子看见了她穿着高跟鞋,成熟女性穿着高跟鞋走路时会有那种让人心跳加速的鼓点,而胖子此时听到的声音是轻盈的韵律。
“你这样做是不对的,学校里的湖是大家的湖,”
可能是有点激动,她手中书轻轻滑落,“我们该珍惜眼前的美好不是吗?”
胖子捡起滑落的课本,一脸不屑的样子一定非常欠打,他右手一挥便把书扔到湖里。
他知道他扔过去的位置还残存着他的尿液。
他几乎瞬间清醒,转身就跑。
惊醒的原因并不是他冲动的做了一件事情,而是他在那一瞬间看见了白裙女孩平静的神情,那神情平静的可怕。
胖子以为女孩一定会瞬间暴怒,或者至少也应该骂他一句。
但是女孩的神情几乎没有丝毫变化,也几乎没有任何动作,那一双眼睛里射出的并不是愤怒和谴责,他看到了纯净。他害怕纯净。
胖子随手骑了一辆没有锁的自行车,他一路狂蹬,直到保安的咒骂声逐渐消失,直到美丽的湖彻底从视野中消失。
他的速度使得路上的情侣、领导、教授纷纷避让,惊呼和谩骂。
我为什么要逃跑,胖子这样想着。他突然调转了方向,车胎与柏油路剧烈摩擦的时候他甚至听见了路人的叫好声。
胖子准备大摇大摆的原路返回,用最正义的眼光面对避让和谩骂的众人。
让他失望的是,没有人认出他、指责他,甚至有人说:看看人家男孩子骑车多稳当。
他觉得不爽,此时他只想痛痛快快的打上一架。为此他加快速度,因为他害怕保安已经离开。
快到湖边撒尿地方的时候,他隐约听见了有人在大声责骂。“你他妈的真是废物,连个学生都抓不住?
要你有什么用,滚回家去,明天就滚!”
“王哥,队长,我错了,我是废物。要不您打我一顿?……”
顿时胖子一股怪火从心而生,照着那个王哥的屁股就是一脚,紧接着他用肥胖而有力的身体给王哥来了个泰山压顶,揪着领子,挥舞着拳头。先是一愣,挨骂的保安转过神来一脚把胖子踢翻在地。
倒地的王哥也爬起来凑近想要出拳。胖子专心面对眼前的局面,他不怕打架,毕竟他身体强壮。
余光中他瞥到了站在一旁的白裙女孩,她捧着那本书,全身湿透。
长发从耳际垂下,滴着水。“妈的我帮你打他,你他妈打我?”
胖子质问。“就他妈打你丫的,傻逼……”胖子瞬间全身瘫软,说不清这瘫软究竟是因为什么,也许是他怂了。
他任由两个保安的拳头和鞋子肆虐他的身体。
先是脸,接着是他那有着厚厚一层油脂的肚子,然后是屁股、四肢,一开始很疼,身体随着拳头发出几次闷响。
后来胖子只觉得很累很困,竟躺了下去。
站在一旁的女孩左手擦拭着额头流下的水,她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打人的保安,和神经病一样的胖子。
两个保安怕把事情闹大,很快溜走。
不久胖子清醒过来,他发现自己靠在湖边长椅的扶手边。
白裙女孩坐在他身边的不远处,他裙子浸出的水流到这边也浸湿了胖子的裤子。
胖子感到全身酸痛,刚刚蹬自行车的腿和右脸颊最疼。
他妈的,这保安打脸也不来个对称的,这他妈的怎么见人。
他瞥见女孩注视着他。
胖子尴尬地哼了一声,很难想象瘦弱的女孩是怎样把这样一个庞然大物搬到椅子上,也许是他自己迷迷糊糊地爬到了椅子上。
女孩看见胖子醒了,坐过胖子这边一点,伸出手来。
指尖触到胖子右脸颊的那一刻胖子感觉到了一阵透心的清凉,不觉打了个颤。
这时,那个极美的男诗人突然出现在胖子的视野里。
胖子看到他在前面犹豫了一会,大概是惊讶于胖子还在这里。
“我把作业垫在屁股下面了……我来取。”
诗人见到胖子仍在这里显然有点害怕。
走近时,诗人发现胖子已经鼻青脸肿,他的神气刹那间一涌而出,
“呸,你个魔鬼!”
诗人一路小跑,消失在对面的黑暗里。
胖子笑笑对女孩说:“他是个诗人。”女孩的眼睛掠过一丝惊异,那带着水痕脸轻轻泛起了波纹。
这是女孩那纯净的脸出现的第一个表情,像是微笑,又像是关心或者其他什么的。
胖子盘算着该给白裙女孩道个歉,道声谢。
胖子想起那死人的佛牌,他想把佛牌送给这纯净的姑娘。胖子突然发现自己两手空空。
佛牌不在上衣口袋里,也不在裤兜里。
胖子自言自语,“佛牌大概也不在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