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我和大嘴一个班,那年我们都十八岁。
那时候的我顶着一个乖学生的大帽子,张口闭口就是考卷和试题,能为了一道椭圆曲线方程算到深更半夜。
与我整天围着配不完的化学方程团团转的生活截然不同的是,大嘴像是开了外挂,整个人生的主旋律是篮球和斯诺克,电影和黑胶唱片,梦想和隔壁班的鹏燕。
大嘴很聪明,可他认为自己不能这么虔诚的学下去,否则他会对这些课产生浓厚的兴趣,他将因为陷入对他们的深深热爱中不能自拔,他会情不自禁的变成好学生,而这并非大嘴的意愿。
大嘴在全年级是,得出了名的,他名声在外,得益于他顶着一个类似于秧苗一样的拖把头,毛发直耸云霄,一副西部牛仔的玩世不恭模样。
我挑挑眉调侃他 :“每天早上整理发型要多久?”
他眼皮也不抬反过来一句:“整理发型多久,每天被各种姑娘注目就有多久。”
我没好气,开玩笑说:“大嘴,你天生就是瞎嘚瑟的命。”
他也毫不留情的回击我:“你天生就是羡慕我瞎嘚瑟的命。”
说不过他只好拿他心爱的姑娘当挡箭牌。
鹏燕是隔壁班的生活委员,生活委员的职责就是管理好班级生活,说得再通俗点,就是收班费,再买水票,等班里的饮水机没谁了再督促值日生换水。
大嘴的一见钟情发生在男洗手间,那次鹏燕正提着饮水机空桶再卫生间门口等着刚进去的值日生。
大嘴说起那次奇妙的一见钟情时,眼睛里泛出的深情的光差点让我被自己的口水呛住:
“这浪漫真接地气。”
鹏燕从此便是他的软肋,不管大嘴平日李有多么顽皮嚣张,一提到隔壁班的鹏燕,他立马像瘪了的皮球,死命锤他一把也跳不很高。
我问大嘴:“喜欢鹏燕什么?”
大嘴说:“要是我知道喜欢她什么,我就能喜欢上每一个具有这个特点的女生。”
我再问:“所以你不知道你喜欢她什么。”
大嘴反驳:“我知道,我喜欢她的是我从没在别人身上感到的一种感觉。”
“什么感觉?”我在面对八卦时,有种类似于与真相死磕到底的历史使命感。
跟我的中性笔一样的感觉。
大嘴是中性笔杀手,每次别人嘲笑他的笔时,
他总像护着自己的小心肝似的说:“好不好跟你们没关系,可是我喜欢。
鹏燕是知道大嘴的,当大嘴将她类比于一支写不利索的中性笔的哲学言论传到她耳朵里时,她唯一的表现只是羞红了半边脸:“别瞎说哦。”
她是腼腆又隐忍的女孩,周身散发着一股神奇的力量,话不多却让人心驰神往。
或许是她内心富足,即使内向不多言语,也能用脸上的一抹红晕示人温婉。
也或许是心无硬壳,她的眉目中即便是坚定的拒绝,也让人误解为一“往情深,像是误人了藕花深处。
高考结束的那年夏天,蝉鸣燥热,城市里的每个人都忙碌而匆匆。
天空并没有因为高考的解放而靠近爱琴海的颜色,云朵依旧是大片大片,它们长着腿爬在天空中。
那是一段结束年少的时光,也是一段为了半途而废的爱情而伤透脑筋的日子,天下恐怕唯独大嘴不是,他迎来了人生的春天。
因为鹏燕破天荒地给大嘴打了电话,问大嘴去哪个城市度过接下来的四年。
大嘴在电话里,不改一副人生导师到处散布那些虚情假意的人生哲理的臭德行:“你想去哪里?”
“我也没什么主意呢,想请你给我个建议。”
鹏燕在电话里这样怯生生地问大嘴,我简直能想象到电话那端鹏燕紧紧攥紧电话听筒和手心冒虚汗的样子。
“你名有鹏,该大鹏展翅。你名有燕,该往南方去。”
大嘴在动用了上百亿个脑细胞后,最后为他18岁爱上的姑娘指了这条路。
那个盛夏的深夜,我们一群朋友在路边的大排档上觥筹交错,为各自未卜的前程夸着没人会计较的海口时,我们是真心诚意地祝贺大嘴,终于抱得美人归。
路灯的影子肆虐着大嘴依旧放荡不羁的头发,他举杯说:“来来来,干了这杯。”
我们的杯子哐啷碰在一起,果然如北岛老先生所料,全是梦破碎的声音。
他全然饮尽,一泻而下;“我去长春。”
我又差点被口水呛住:“长春在南方?你逗我?” “鹏燕去福州。”
大嘴说他本来就打算去长春的,鹏燕给他的暗示他不是不懂,只是他觉得鹏燕一个姑娘家该去有候鸟过冬的南方。
他说他无法保证自已对鹏燕保有长久的爱,他无法为了一已私欲带着一个18岁的姑娘远走梅寒他乡。
大嘴窝在烧烤台旁边的小凳子上解释,他像是受了委屈却又不敢告诉家长的小孩,嘴里嘟嘟囔囔,强装着轻松,可眼底尽是失意,背景音是年轻男女骑着摩托车疾行而过的轰鸣。
这青春放着怒火。于是一个长春,一个福州。
于是一南一北,3000公里。我嘴里想说大嘴你真傻,可话一出口又变成了:“大嘴你真爷们儿。”
读大学后,我和大嘴的联系少了许多。
听朋友讲,鹏燕独自去了福州,偶尔会在朋友圈发一张自己坐在海边看海的侧脸。
和大嘴再通长途电话时, 他们正在军训,他说他真想念高考前的日子,有设完没了的作业可以做和想见就能随时见到的鹏燕。
我明知故问:“你想念鹏燕吗?” 大嘴没回答我, 在电话里仍然是-副放荡不羁的样子,他说
军训的生活真是枯燥无味,除了每天汗流浃背地训练,吃饭前高唱革命歌曲,
三天两头去医务室开点西瓜霜和黄连素外,还要隔三岔五地站岗值夜班。 ”
我说:“大嘴你别装了。 大嘴跟我隔着一根电话线哽咽,
他说:“会想念她。
故事到这里该结束了吧,不就是一 段无奈又无奈、遗憾又遗憾的青春往事,
这甚至都称不上爱情,爱情起码有个奋不顾身的戏码,可大嘴是个满嘴烂哲学的圣人,
他怕18岁的姑娘为他扑了空。
事情的转机在后来,鹏燕在福州的文 闹市上被偷了手机。
小偷拿了手机摇身一变,变成了“鹏燕的哥哥”,他挨个儿给鹏燕通讯录里的人打电话,
说是鹏燕被车撞了,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他作为哥哥也束手无策,救不了妹妹,唯一能尽哥哥职责的是替妹妹找朋友借钱。
我听了大嘴给我复述的“鹏燕车祸事件”,第一反应是:“这小偷在侮辱我们的智商?”
大嘴说:“对!我就被他侮辱了。”因为大嘴在接到电话的第一时间,就搭上了一个月的生活费,
跷了课飞去了福州。从接到电话到见到活蹦乱跳的鹏燕只用了四个小时。
大嘴说他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牵肠挂肚的四小时。我说;“你以为你在演电视剧,英雄救美?”
他说他也觉得是假的,这太假了,一眼就看穿了。 可万一是真的呢,大嘴看着我的眼睛说;“万是真的,我等不得。
小偷是第一个给大嘴打电话的,因为大嘴的名字在鹏燕的通讯录里是“a大嘴”,他问鹏燕,
“是一个大嘴的意思? ” 鹏燕低下头,脸颊绯红,像18岁那年早开的晚霞,
说:“这样你的名字会出现在通讯录里的第一个 。”
大嘴装傻,当听不懂鹏燕的话。他辩解他不是装傻,是装怂。我说是怂,既傻又怂。
那晚,我给还在福州第二天就要动身回长春的大嘴打长途电话,
清求他别再标榜他那可笑的英雄主义:“你就是一普通人, 普通人也能策马红尘”。
他在电话那头咆哮,说:“3000公里太远了,耽误了那年18岁的姑娘。”
他在电话里已经不是我认识和了解的大嘴了,那个咋咋呼呼、放荡不羁、头发立起来像笔直的大葱一样的大嘴了, 他咆哮的语气里尽是苦衷。
我也安静下来,问他:“你害怕吗?你爱她到这种程度,可依旧违背自己的内心。
许多年以后还能这样让你全心全意付出的人在哪儿?
你不知道,许多年过去后,你不可能再为了一个人四小时跨越3000公里,
只为了确认一眼还活蹦乱跳的她,你不单不可能,你还要对这种事嗤之以鼻,你难道不害怕吗? ”
电话那头默不作声,只能听到海浪声在夜空中呼啸而过。
海涛怒拍海岸,空有气力却拍出一片虚无。
鹏燕在福州送别了大嘴,送进站台还没等列车开走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大嘴心里没有我。”这是鹏燕对大嘴的理解,大嘴也不辩解。
“真的太远了,”他看着鹏燕远去的背影,在心里对她说,“希望以后还可以再想念你。”
后来的几年,我们都以为大嘴会等她回来,顺便在等她的间隙喝掉三罐可乐,
吃掉五条面包,抽一盒烟,然后把烟盒捏扁、捏皱,再慢慢展开,像之前所有想念她的时候那样迫切。
可大嘴没有,他对鹏燕闭口不提。今年我们22岁,离毕业还差几个月的时候,
我打电话跟大嘴商量暑假一定要好好聚聚,一定要到高考完的那年夏天聚餐的烧烤台,
再碰啤酒杯,发出哐啷的响声,再听一次梦 破碎的声音。
我们好久没有在电话里提起鹏燕了,那个被大嘴哄去南方的好像永远停留在18岁的姑娘。
我不知道大嘴有没有忘记。
我问他:“鹏燕毕业了,会留在福州还是回家?”
大嘴又对我的话置若罔闻,像那年永远写不利索的中性笔一样,不着调地说个没完没了。
他说他快毕不了业了,还有好几门课没考过,现在天天泡自习室。
他不改往常的油腔滑调,他说他感激学校,感激学校为了拯救一批像他这样平时不学习却不自暴自弃的学生,感激学校的通宵自习室,以便让他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我说:“你别瞎打岔。”他沉默了,说他不知道。
不了了之。 八月的夜晚,我们又从天南地北回到了我们的故乡,这个一刮风就满口黄沙的西北城市。
我们又窝在烧烤台旁高高矮矮的马扎上,讲这几年相聚又别离的过往。
我们已经不谈论爱情了,那都是些空洞的谎话,谈那些心上人时,我们只说遇到合适的人。
我们会遇见一个合适的人,那个人将在某个窗明几净的午后走入我的生活,
而那一天势必将是我生命中超然重要的一天,我可以想象,那一天,天河倒灌,星月逆行,
阳光将比其他的任何一天都明媚。
道理摆下来一通通,生硬又无趣。
大嘴沉闷地灌着酒瓶子,他不说话,因为鹏燕没有如他所愿,如期而至。
后来某一天,那天天河没有倒灌,星月还在顺走,那一天的阳光,像往常每个晴天一般暴烈与无聊。
大嘴的幽默和桀骜忽然全没了,因为他在故乡的路上遇到了要离开的鹏燕。
大嘴觉得鹏燕还是不错的,虽然她没有一.把就能搂过来的腰肢,
也没有寸长的睫毛与弯弯的刘海儿,
但是大嘴的笑话连狗听了都不叫,也只有鹏燕会娇羞地夸他好幽默,
这时候大嘴想,万一鹏燕哪天死了,自己一定会成为世界上最不幽默的男人。
可鹏燕就会说,你可以在葬礼上给我讲一个笑话,我就能笑醒了。
大嘴就这样在梦里笑醒了。
可她往南方去了,再未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