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五嫂,五嫂,”每天早晨,刚刚爬出被窝,奶奶家的房客,那个姓范的小脚老太太都要捂着浮肿的面庞,忧心忡忡地走进屋来:“五嫂,五嫂,你看看,我的脸是不是又胖了!”

        小脚老太太年近五旬了,如果不是严重浮肿,从她那适中的身材、细白的皮肤,可以想见年轻时,肯定是一个相当不错的小美人。小脚老太太薄薄的小嘴巴像只老母鸡似地一天到晚咯咯咯地没完没了地念叨着:“五嫂,五嫂,你看看,我的脸是不是又胖了!”

        “哟——”这似乎成了惯例,我趴在被窝里,模仿着小脚老太太的样子,顽皮地捂着自己的小脸,冲着奶奶哟哟着:“奶奶,奶奶,你看看,我的脸是不是又胖了!”

        “这孩子,”小脚老太太见状,冲我苦笑道:“这孩子,好调皮!”

        “嗯,”正忙碌着的奶奶,认真地审视一番小脚老太太的面庞:“是有些胖了,老范啊,抓点药吃吧!”

        “唉,”小脚老太太苦涩地咧了咧嘴:“五嫂啊,还抓药呐,连饭都吃不上溜,哪来的钱,抓药啊!”说着,小脚老太太顺手从铁锅里,抓起一块热气滚滚的玉米饼,老姑见状,气鼓鼓地嘀咕道:“这个褶子,真不要脸,总吃咱们家的饭,咱们家的饭是白来的啊,咱们还吃不饱呐!”

        “老闺女,”爷爷轻轻地推了推老姑:“老闺女,小点声,让她听到,多不好啊,唉,吃就吃点吧,她,真够可怜的!”

        被老姑嘲讽为褶子的小脚老太太,一边咀嚼着玉米饼,一边继续与奶奶絮叨着她那日益恶化的病情,我与老姑穿上衣服,一前一后,溜出屋门,我一转身,悄悄地溜进褶子的屋子里,老姑也随后跟了进来。

        褶子租住的这套奶奶家的房间,冷冷清清、空空荡荡。她的行装极其简单,仅有两床棉被,一条褥子,以及寥寥可数的几件换洗衣服。

        在光秃秃的土炕尽头,放置着两个装祯精美的小皮箱,这引起我强烈的兴趣。我蹑手蹑脚地爬上土炕,轻轻地打开小皮箱,老姑也偷偷地凑拢过来,我们两人同时往皮箱里张望起来:豁豁豁,皮箱里面没有他物,全部都是各种各样工艺精湛、小巧伶珑的酒盅、酒杯、盘子、汤匙等等瓷器。

        我顺手拿走一只小酒盅、一个小盘子和两把小汤匙。然后,咕咚一声,跳到地下,老姑冲我使了一个眼色:“快走!”

        我与老姑跑到奶奶家的后院,在一处小仓房前,有一块废磨盘,我将偷来的瓷器,一一摆放到磨盘上,然后,仿效着大人们的样子,冲着老姑举起了酒盅:“啊,干杯,干杯!”

        “嘻嘻,”老姑拿起汤匙,学着喝汤的样子:“喝啊,喝点热汤吧!”老姑将汤匙伸进嘴里,又掏了出来,她仔细地欣赏起来:“嘿,真漂亮啊,好精细的汤匙啊,呶,这还镶着金边呐!”

        “哦,”我也瞅了瞅,凭目视,我感觉这些瓷器一定很贵重,于是,我放下小酒盅,站起身来:“老姑,如果你喜欢,我再拿几个来。”说完,我再次跑向褶子的屋子。

        我正欲迈过高高的门槛,突然看见褶子盘腿端坐在炕头,见我站在门口,一脸不悦地嚷嚷道:“好哇,你这个小家伙,敢偷我的东西等我告诉你奶奶去。”

        褶子果然毫不客气地在奶奶面前,奏我一本,奶奶立即把那个酒盅、小盘子和小汤匙送还给她,褶子小心翼翼地接过来:“五嫂啊,不是我这个人特,其实这些盘盘碟碟的,根本不值几个钱,可是,可是,我就是舍不得它们啊,这些东西可都是,都是……”说着说着,褶子突然哽噎起来,伤心的泪水噼哩叭啦地滴落到地板上。

        嗨——这个老太婆啊,我就拿了你一个酒盅、一个小盘子和一只汤匙呗,你就哭起鼻子来啦,真是没出息啊,太小气了。

        哼!我和老姑站在褶子的身后,不约而同地冲她哼哼一声,吐了吐舌头,然后,溜出屋外,在窗户底下玩耍起来,一边玩耍着,我一边隐隐约约地倾听着褶子没完没了的唠叨声。

        “你怎么啦?”奶奶关切地问道。

        “唉,五嫂啊,那些箱子我从来都不愿打开,一看见这些东西,我就……我就……我就,想起我的老二哥。”

        “哦,别哭了,来,上炕坐坐!”奶奶将褶子让上炕头。褶子抹了抹眼睛,继续说道:“五嫂啊,我是个苦命的人啊……”

        “哎,这个年景,谁的命好哇!”奶奶打断褶子的话:“就说我吧,奔奔波波的一辈子啦,什么脏活、重活、累活没干过啊,可是,到头来还能怎么样呢,还是吃不饱,穿不暖啊!”

        “五嫂啊,你命苦也就是多挨些累,比我多吃点糠、多咽点咸菜,可是,谁的命也没有我的命苦哇!”褶子继续讲述道:“五嫂哇,我的老家在关里,七岁那年,我的父母再也养不起我们这些孩子,便将女孩子一个接一个地卖掉,只留下两个儿子。

        买我的人是个三十多岁、皮肤较黑的女人,叼着长烟袋,她把我带上火车,一直坐到关外的奉天,到了她家我一看,就明白她家是干什么的啦,原来是开窑子的。她和他老爷们养了五六个姑娘,为他们接客赚钱,我一个才七岁多一点的女孩子,要给他们全家,还有那些姑娘们洗衣服,烧火做饭,一天到晚,累得都上不去炕,有时干着、干着就睡着啦,黑女人恶狠狠地把我打醒,不许我睡觉。

        十三岁那年,黑女人突然把我打扮得漂漂亮亮,送到一个军官家里。晚上,军官回来后让我跟他睡觉,说是什么给我开苞,我给了你妈妈五十块现大洋啊,这个骚屄娘们可真够黑的啦。今天晚上我要好好地尝尝鲜,过来!

        我才十三岁,那个军官已经快六十啦,他把我折腾得一宿也没消停,又粗又长的大鸡巴拿过来就往我的小穴里面插,疼得我爹啊、妈啊,又哭又喊,这还不算,还用好几根手指使劲抠我的小穴,弄得满床都是血啊!接着还让我啯他的大鸡巴,那上面净是我小穴里的玩意,还有我流出来的血,恶心死人啦,不啯是绝对不行的,他叭叭地扇我的嘴巴。“

        褶子顿了顿,喝下一口奶奶递过来的热水:“唉,从那天以后,我便不分白天晚上,只要有客人来,管你是正在吃着饭,或者睡得正香,马上就得陪着客人睡觉,也就是跟他们操屄!那个日子真没法过啊。

        不管多大岁数的、埋汰不埋汰的、瞎眼的、缺胳膊少腿的、半傻不尖的,你都得接,都得让他们操,一天到晚没完没了的也就是这么点屄事。

        有时累得连腿都抬不起来啦,睡觉时两条腿又酸又疼,就是来例假了,黑女人也不让我闲着,屄里面全是经血,不能操屄,她就让我给客人啯,如果好半天啯不出来,客人就扇我的耳光,啯疼了也不行,也得挨耳光。

        嫖客什么花花道都有哇,压根就没把咱当人看,有时,一来好几个,专挑我一个操,你上去,他下来,一操就是好几个小时啊。唉,我前世做过什么孽啦,遭老天爷这份报应啊!

        有时,我实在不愿意干啦,黑女人就跟她老爷们往死里打我,用炉钩子插我的小穴,把我绑在椅子上,找来十多个卖苦力的,老板不收他们一分钱,让他们轮班操我,能操到什么时候,就操到什么时候,直到我告饶为止。

        那些个苦力总也沾不到女人边,有的人可能一辈子也没玩过女人,今天,他们可算开了洋荤,解了大馋,刚刚射出来不到一刻钟又硬起来啦,又排着队等着再操一次。五嫂啊,哪个女人能经受起这群恶狼没完没了的折腾啊,没有办法,我只能告饶啦!“

        “唉,苦哇!”奶奶同情地叹息道:“这我知道,早头我们租的那间房子,离窑子就隔一条街,就是现在镇上的招待所,刚来的姑娘都不愿意干那个事,老板真的是往死里打她们啊,哭喊声我都听到了,真惨呀!你老板坏事都做绝啦,不能得好死,下辈子再也托不上人!”

        “五嫂啊,你算是说对喽,太对啦,解放后,她家老爷们被八路给毙啦,而她则被送到煤窑配给了煤黑子。一提起煤窑,我就打冷战,黑女人每个月都约估摸着下窑的煤黑子,差不多要开饷啦,便领着我们几个姑娘去煤窑接客,由于价钱相当便宜,许多挖煤的人都愿意干。

        这可苦了我们几个姑娘,一天到晚都不用下炕,两腿一掰,一个接一个上来操,操到最后,小穴都麻啦,什么感觉也没有啦,褥子上白花花的一片,全是煤黑子射出来的玩意。这就叫报应,为了多挣几个钱,黑女人拿我们当牲口使,到头来,她被配给煤黑子,成天让煤黑子操,活该。“

        “唉,女人那,到这个世上就是受苦来的!”奶奶感叹道。

        “光复那年,”褶子继续说道:“光复那年,老毛子杀进了奉天城,奉天的临时政府出钱组织窑姐,说是慰劳帮咱们中国人赶走小鬼子的老毛子,黑女人见钱眼开,便把我们几个姑娘全都送了过去。

        我的妈啊,五嫂啊,我这辈子可是什么都见识过啦,老毛子的大鸡巴长得吓人,简直快赶上驴鸡巴长啦。浑身上下全是黑毛,还有红毛,长黄毛的也不少。

        老毛子好象特别爱玩女人,他们身高马大,拎起我来,就像拎起一只小鸡似的,大鸡巴操得我死去活来,他们的身上有一股呛人的臭味。“

        “老毛子更不是物,”奶奶愤愤地说道:“不管是小鬼子,还是老毛子,没有一个是他妈的好饼,老毛子就爱女人,他们一来,到处找女人,吓得女人都不敢出屋,好人家的闺女没少让他们糟踏。”

        “是啊,政府的官员跟我们说啦,让我们为苏联红军服务,免得奉天城里的良家妇女受骚扰。后来,老毛子撒走啦,国军和八路打了起来,黑女人带着我们几个姑娘准备去辽阳她的老家避灾,半路上遇到一股胡子,啊,命该如此,我的救星终于降临啦。

        胡子头头叫老二哥,骑着棕色的高头大马,他拦住我们,向黑女人要钱,你说这个黑女人有多么狠毒吧,她一辈子都是铁公鸡,从她身上你一根毛也休想拔下来。她哭天喊地说自己没钱。

        老二哥不管那个,没钱……没钱你们就全都跟我走,黑女人在别人面前敢耍横,遇到胡子可就成了霜打的茄子——蔫啦!她跟老二哥说,钱我是没有哇,如果你愿意要我的姑娘,相中哪个你就领走哪个。谢天谢地,老二哥相中了我,因为我是最年轻的一个。“

        “是啊,跟上一个固定的主更好!”奶奶说。

        “五嫂,谁说不是呢,说句实在话,我与老二哥过了几年好日子,这是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的。那些碟碟碗碗就是我跟老二哥过日那咱用过的,你孙子玩的那个酒盅是老二哥喝酒时用过的,我一看见那个酒盅,就,就……就想起我的老二哥!”

        “那你们怎么不在一起过啦?”奶奶问道。

        “唉,别提啦,我就是这个命啦,老二哥有好几个姨太太,可是,他对我最好,我给老二哥生了一个儿子,解放以后,老二哥因为当过胡子,被政府给枪毙啦。唉……”

        “那你们的儿子呢!”

        “儿子,儿子,我的那个儿子长大后,听说我是干那个的,说什么也不跟我在一起过,说是丢人,寒碜!唉,我啊!……没办法,只有四处流浪,一个人到处租房子住。我还有点钱,都是老二哥临死前留给我的,老二哥是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的人啊!”

        “……”

        “五嫂,五嫂,你看看,我的脸是不是又胖了!”

        每天早晨,褶子都要履行她的惯例,捂着脸,跑到奶奶的屋里来:“五嫂,五嫂,你看看,我的脸是不是又胖了!”

        “哟,”我还是如此这般,趴在被窝里,学着她那可笑的样子,双手捂着脸:“奶奶,奶奶,你看看,我的脸是不是又胖了!”

        褶子的浮肿病越来越严重,最后,终于瘫倒在土炕上,再也爬不起来,目睹她那痛苦不堪的境况,奶奶真诚地安慰她,并主动给她换洗衣服。

        “五嫂啊,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唉,我这辈子呀!”

        “别伤心,想开些,人不都是一样,我比你强不到哪去,不也得活着。你遭的罪多,我受的累多,我那个累法你是没有看着哇。混吧,人,就这么回事吧,什么好啊、赖啊的,凑和活着吧!”奶奶一边给褶子脱下粘着粪便的脏衣服,一边解劝着她:“你别上火,想吃点什么?我给你下碗面条吧,鸡窝里好象还有两个鸡蛋,我给你打到面条里!”

        大表哥队长获知此事后,立即将情况报告给人民公社,人民公社派人设法将褶子的儿子寻找到,她的儿子租来一辆马车,很不情愿的将褶子接回家去。

        “小子,你可就是你的不对啦,”奶奶提着褶子的皮箱,放到马车上,毫不留情地教训着褶子的儿子:“管怎么的,她也是你妈啊,是她生了你,没有她,能有你吗?她愿意干那个嘛?不都是逼的吗?”

        褶子的儿子低垂着脑袋,一句话也不说。

        病入膏肓的褶子,气息奄奄地躺在马车上,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