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柳延醒过来时发了好一会的呆,趴在石桌上想起之前的事,低头看了看脚边,先前那盆泼掉的洗脸水还是湿漉漉的淌在地上。

        于是他眯起眼看了看天,太阳的方向表明他并没有昏睡多久。

        站起身的时候身上的布袍自然地从肩膀滑落了,柳延蹲身拾起,脸上这时才显露出两分悲恸来。

        那袍子正是许明世的。他想,这个人从此不再了。

        很奇怪,他这个时候并没有想起伊墨的事,一点儿也没有。

        脑子里只是一闪念了一下,想着他可能恢复了,但只是一闪念。

        紧接着浮现的尽是许明世的脸。

        从年轻狂妄到老时的密纹叠嶂,中间几乎是没有任何过渡的,就倏忽这么一下子,仿佛只是一眨眼,他就老了,接着消失于世。

        柳延不自禁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自然是光洁的,一点纹路都没有。

        这个院子里,无论是他还是沈珏,都是一张年青的脸,尚有许多大好年华。

        只有许明世一人,被岁月摧残成一张老脸。

        柳延这样想着,在院子走了几步,循着许明世往日的足迹,看花和鸟,看蚂蚁和蝴蝶。

        走着走着就停下来,柳延蹲下身,仿佛一下子不堪负荷似地把自己蜷了起来,缩在许明世晒太阳的墙根,心想真是对不起。

        究竟对不起什么,柳延都说不清。

        只晓得许明世没了,最后一面都没见上的没了,这个世上,他又少了一个牵挂的人。

        这样想着的时候,心中悲伤也不知从何而来,让他难受的很。

        说起来他的三世轮回,好像从来都是个薄情的人,尽管他从不缺少义气,也从不吝啬帮扶别人,但真正走进他心里让他挂念的人,到今天都屈指可数。

        他总是清醒惯了,又谨慎太过,与人交际都是进退有度,滴水不漏,像个圆一般不露棱角,也就没有破绽地固步自封,所以没人能打开他的硬壳潜进他的世界,能进来的都是他自己亲手放进来的。

        如今又少了一个人,他难过的没有一丝作伪,红着眼圈埋脸在腿上,就保持着这个姿势,也不知坐了多久。

        沈珏打了热水从厨房里出来,瞄见缩在墙根底下的柳延,迟疑了半晌才靠过去,蹲在他身边。

        “爹。”沈珏喊。

        柳延仿佛没听见,迟迟不动,沈珏又喊了两声,才听柳延带着鼻音问:“他衣服换了么?”

        “换过了。”沈珏说。

        柳延这才抬起头,眼角倒是红着却未见泪痕,想是蹭的干净,不肯让人看。

        站起身,柳延端了一旁的热水朝房里走去,他应诺过,亲手操办他的身后事,让他体体面面的走完这一生。

        进了房,绕过一扇美人屏,才看见一人坐在床沿,正替躺在床上的许明世整理鞋袜。

        那样黑衣散发,狂荡不羁的背影,除了伊墨还会有谁。

        柳延手上颤了一下,那盆中热水便荡起了涟漪,润湿了一旁搭着的白巾。

        伊墨回过头,只望了他一眼便低下头去继续手上的事,神态是未有过的专注肃穆。

        柳延也不吭声,走到一侧放下盆,拧干了白巾后过去替许明世净脸。

        先前许明世故意激怒沈珏饮下的鸡汤还有许多油渍在嘴边,连胡须都粘上了,油光可鉴。

        真正是一眨眼的事情,刚刚还中气十足,蛮横不讲理的将沈珏气的几乎跳脚,转眼已经身体变凉。

        并且再也暖不回来。

        柳延仔细替他理过胡须,拭净了油污,又将他一头乱发理顺,梳成发髻。

        穿着一身合体新衣的老头儿闭目安详的躺在那,看起来倒是有许多和蔼可亲之相了。

        接着便是入殓。

        点了香油纸钱,长明灯日夜不灭,在棺木旁立着,日日夜夜都有人守在棺木旁,烧纸或续灯油。

        只是不同于俗世里的白事,这里没有哭嚎也没有声乐,一切都是沉默而寂静的。

        这样便守过了头七。棺木入土。

        坟前立碑,石碑上是简简单单几行字,有许明世的名与字,也有他们一家。

        伊墨在坟前点燃纸钱,看着青烟与火光,在飞舞的纸屑里道:“许明世,我以为你不会这样做。”

        是的,他不知道他会这样做。

        他曾经想过很多,他有千年修行,明白凡事都有因果与定数,也知道自己功德厚重,将来或许会有转机,所以他留一条命,打回原形浑浑噩噩的活着。

        两千年来受他恩惠的人与妖都不算少,他虽不喜交际,性情淡漠,也未必不会有人相助,譬如老仙,何时没有帮过他。

        只是帮也帮的隐晦,毕竟宇宙洪荒,沧海复桑田,自有其规则来平衡,生或者死,起或者灭,即使是神仙也不能擅自改变。

        只有等转机自己出现,老仙才能顺应天命的帮扶一把。

        却始终未料到这个转机会应在许明世身上。

        他等着转机,然后转机来了。

        来者是许明世。

        他们结识的那么可笑,却是这样的收尾。

        “许明世,”伊墨摇摇头,又扔了一串纸钱烧起来,这才抚了抚坟前石碑,缓缓道:“你也该去见她了。”

        很多事,伊墨都知道,他只是不爱说。

        比如许明世挂念的那只小兔子精,他很早就知道;又比如她的魂魄不肯转世,只管日夜坐在奈何桥边哭啼不休,烦的地府里的阎王都找人诉苦。

        那还是季玖死后,他去闯地府时,听到的消息。

        让阎王都头疼的哭啼,自然会上报,上报过后也会有仙家审检,她与许明世都秉性纯良,在世时又处处为善,自该有一个好结局,所以许明世,自然也不该魂飞魄散。

        老仙顺应天命,聚了许明世的魂魄,让他重新来过,偿那小兔子的眼泪。

        也算是皆大欢喜。

        伊墨站起身,将沾在身上的余挥拍尽,对柳延道:“走了,回家。”

        这个时候,柳延才真正抬起眼,看向伊墨。

        这是自他恢复人形之后,他第一次认真看他。

        仿佛初次相见那一回,他面对着那张脸,连呼吸都逐渐消隐不见,仿佛只要看到这张脸,连性命都可以抛弃。

        他看了那么久,心里有那么多想说的话,最后也只是轻轻一句:“你真回来了。”

        最后吐出来的,也只是这样一句云淡风轻的话。

        正因为还能看见,还能彼此相望,这世间就没有什么不可以让他云淡风轻。

        “回来了。”伊墨答。

        “回来就好。”

        伊墨望着他,淡淡问道:“如果还有波折,你还等吗?”

        ——如果还有波折,还要等吗?

        柳延几乎是立刻颤了一下,但他很快就平静下来。

        他只能等,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从遇上他开始,他就无法劝自己半途而废,他喜欢他,那是即使再绝望,只要想起他就能微笑、就能存活的喜欢。

        这本身就是一个死结,辗转三世也解不开。

        心之所向,无有选择。

        “我等的。”柳延说。

        也许将来会风平浪静,让他们携手一生,也许又会波澜再起,颠扑流离。

        但是未来是什么样又有什么关系?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类,生而卑渺,不能呼风唤雨,也不会起死回生,逆天的能力他一点也没有,他只是个人。

        与妖精鬼怪、天神玉帝相比,他只是卑微人群里不起眼的一个,低到尘埃里去。

        厄运劫难凡人无法躲避,迎接面对是唯一的选择,但只要一息尚存,等待和希望就永不消褪。

        如果没有得到过,又怎么会失去;如果真正得到过,又怎么会害怕失去。

        “不管还有什么事,我都等的。”柳延说。

        伊墨过去牵起他的手,轻声道了一句:“不会再有事了。”他说的虽轻,却似许诺,似誓言,无比的笃定。

        柳延的眼泪这个时候才悄悄掉了下来,很快被人擦去,小声说不要哭。

        “不要哭,”伊墨说,温暖的手郑重地执着对方同样温暖的手,“我陪你白头。”

        ——我陪你白头。

        他说到便做到,牵着他的手,在晨曦里微笑,在落日里相拥,走过五十个春秋与寒暑。

        直到他们的乌发转成花白。

        秋意阑珊的季节里,他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秋雨过后,遍地黄叶,仿佛铺满了一地金子,灿烂绚美。

        他们穿着整洁干净的衣袍,并肩躺在一起。

        这时他听见身边人叫自己的名字,说:“下辈子,换我去找你。”

        他便笑了起来,唇角轩起一道温暖祥和的弧度,脸颊也随之皱出纹路,他微笑着道:“好。”

        “要等我。”

        “好。”

        他答应着,然后他紧了紧掌心里从未放开过的手,静静闭上眼。

        与你携手,与你白头。

        走过千山万水,穿过时间河流,越过黄泉碧落,走到荒凉的尽头。

        崭新的繁华中,你还在。

        窗外的阳光透过薄薄的窗纱,照进屋内,屋里秋风卷起绣满桃花的床帏,在他们身上轻轻扬起又放下,周而复始,直到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