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船在大海中航行甚速,临近黄昏时便已靠岸登陆。

        这里有个小渔村,众人将船系在码头,进了村子,打算寻个相熟的人家住下,等明日一早再去附近的镇上采买物品。

        桃花岛上每要补给,多半便是先来这个渔村,所以村中的人有不少认识他们。

        由于他们每次借宿之后,都会送与不少银钱,因此在这里倒是颇受欢迎。

        他们寻到一户人家,说明来意。

        恰逢男主人带着大儿子出海去了,一时回不来,家中只留下一个妇人,带着几个孩子,其中最大的那个女孩看样子十五、六岁的年纪,倒生得眉清目秀,一双灵活的眼睛不住地打量众人。

        妇人连忙叫出一个年纪稍小的男孩领着他们进屋,帮着他们安顿下来,一面叫女儿安排晚饭。

        一会儿功夫,女孩端出饭菜来,虽只简简单单的几样,但看着倒也干净,颇引人食欲。

        众人坐下吃饭,一面闲谈,那妇人也坐着相陪。

        闲话间得知那妇人家里贫苦,全靠丈夫和大儿子打渔为生,过得颇为艰辛,大儿子已到了婚嫁的年纪,却无钱为其娶妻,眼看二儿子也大了起来,更是一筹莫展了。

        众人唏嘘不已,当下便拿出一些银子,送给那妇人。妇人推辞一番,也便收下了,言语间感激不尽。

        吃过晚饭,天色已黑,郭靖和黄蓉出门散步。但见门外朗月高悬,星斗熹微,夜空之上一片幽蓝。

        二人缓缓而行,越走越远,一面说些往事,一面商量着往后行止。

        按黄蓉的意思,便要去重阳宫看看儿子,一面再打听二姑娘的下落。

        原来,郭靖既为念旧,又为磨炼儿子,便将郭破虏送到重阳宫中,拜在尹志平门下,修习玄门正宗内功;而郭襄苦恋杨过,独自漂泊江湖,已是一年多没有消息了。

        郭靖沉吟半晌,道:“儿子现在重阳宫虽然清苦些,但有众位道兄关照,料无妨碍。襄儿一人独闯江湖,倒是令人放心不下,只是一时又上哪里去寻?我倒想先去陆家庄看看。听你说起冠英他们现在的情形,我真想去问他们个究竟。”

        黄蓉在一旁沉默不答。

        郭靖又道:“其实咱们一路上都可找人打探襄儿的消息,也不耽误,待去了陆家庄,弄清楚了这件事再去重阳宫也不迟。蓉儿,我知道你挂念儿子、女儿,其实我也一样,但事有轻重缓急,咱们一件一件来办,反正从陆家庄去重阳宫也不算绕路。你看可好?”

        黄蓉皱眉道:“你现在心里还有什么疑问么?咱们去了陆家庄又有什么用处?难道你还想去教训他们一番不成?人家爱怎样是人家自己的事,咱们又岂能管得了?”

        郭靖长叹一声,道:“陆家庄与咱们交情非浅,不去问个究竟,我心里毕竟放不下。再说,我听你曾提起一个什么王公子,我猜他多半有些古怪,我也想去会会他,看到底是如何。”

        黄蓉低头不语,半晌才道:“既然你这么说,听你的便是。只是,靖哥哥,到了陆家庄你可千万要沉住气,不能冲动啊。”

        郭靖笑道:“你看我是冲动之人么?”

        黄蓉勉强一笑,轻声道:“老实说,我真不想去那里,咱们二人潇潇洒洒地在江湖上游历一回该有多好,谁知道这一去又会怎样?”

        郭靖牵起她的手,微微而笑,道:“你我二人在一起,又有什么好担心的?你这样聪明,难道还有什么应付不了的?”

        黄蓉叹道:“靖哥哥,你真以为我什么都能应付么?现在世界变了,谁知道会出什么事情?提起那个王公子,我实在不愿你见他。你不知道,我心里可有多不安呢!”

        郭靖道:“咱们又不是去跟人争强斗狠,不过有些事想问问罢了,有什么可担心的?要是你实在放心不下,我答应你,去了陆家庄,咱们问明情况就走,绝不多待,然后咱们便去重阳宫看儿子,如何?”

        黄蓉低头想了片刻,又望着郭靖道:“你不去看个究竟总是心里放不下,我便听你的。但愿真是我多虑了,希望不要横生枝节才好!”

        二人商量已定,又在村子外面溜达了一圈,便往回走。

        这里本来地僻人稀,又恰逢众渔家出海打渔去了,几天也不会回来,村子里只留些个老弱妇孺,一到晚上也都早早睡了,此刻村子便更显得冷冷清清。

        二人走到村口,经过路旁一片稀稀落落的小树林,只听里面隐隐传来呻吟声。

        郭靖和黄蓉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只是郭靖脸上是一片苦笑,而黄蓉则笑得似乎很是暧昧。

        两人都猜到林中的必是耶律齐和完颜萍二人,只因吃过晚饭,他们几乎是跟着自己后面也出了门,只是后来不知去了哪里,此刻想来多半便是躲在这树林中鬼混了。

        郭靖摇了摇头,抬脚便走,后面黄蓉走了几步却站住了。郭靖回头一看,只见她眼里闪着顽皮的光芒,似乎又有什么古怪念头。

        “靖哥哥,咱们悄悄进去,扔个石头吓吓他们。”

        郭靖又好气又好笑,妻子年轻时便常常喜欢作弄人,后来年纪大些了,也有所收敛,此刻竟又犯了老毛病,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还没等他说话,黄蓉已蹑手蹑脚走进了树林,郭靖也只得跟了过去。

        树林不大,走不几步便看见前面两个人影,正躲在一株树旁,看架势便知是在干那风流勾当。

        他们又往前走了几步,看得更加清楚了。

        只见两条白肉前后站着,后面那个扶着前面的腰,正不停地耸动着身体,而前面那个扶着树,弯着腰,发出一阵销魂的呻吟。

        这时月光从天上洒落下来,穿过树林,直照到那两人的身上,郭靖、黄蓉看清了他们的脸,顿时大感错愕。

        原来,那二人却不是耶律齐和完颜萍,竟是借宿家中的那一双儿女。

        郭黄二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语。

        那双姐弟似乎正在兴头上,看样子一时不会结束。

        郭靖扯了扯黄蓉,打个眼色,示意离去。

        黄蓉似乎那双姐弟颇感兴趣,竟一副不舍的神情,却被郭靖强拉着走了。

        出了树林,黄蓉吐吐舌头,笑道:“真是不得了!这么小便懂得这些了。”

        说着又推了推郭靖,道:“靖哥哥,咱们刚遇上的时候比他们还大些吧,可没他们懂得多啊。”

        郭靖哼了一声,道:“小小年纪便不学好,又有什么好说的!”

        黄蓉笑道:“既是郭大侠看不惯了,刚才为什么不去管管他们?”

        郭靖一怔,沉吟良久方才叹道:“这许多事都古古怪怪的,咱们还没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又哪里还管得了别人?他们自有爹娘去管教。”

        说罢神情间颇觉悻然。

        黄蓉抿了嘴笑,低头走路。

        两人走了一段路,郭靖忽道:“蓉儿,你说咱们这一趟出来不知会遇见些什么样的事?我总觉得不太对劲。”

        黄蓉瞪了他一眼,埋怨道:“靖哥哥,你怎么又胡思乱想了?咱们不是说过了么,只求行事问心无愧,又何必计较太多!”

        郭靖有些黯然,道:“你说得不错。只是,刚才在树林中那番光景,真让我心里不安。我怕这问心无愧四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倒真不易呢!”

        黄蓉笑道:“咱们以往做的事又有哪一件是容易的了?若不是比别人更加艰难些,又怎么会有郭大侠的赫赫威名?你不是最喜欢那段话么‘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后面不必我再说了吧!”

        郭靖精神一振,跟着念了起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念完这段话,郭靖胸怀大畅,一股豪情油然而生。他拉住黄蓉的手,恳切地道:“蓉儿,真亏了有你提点,不然,我可又要迷糊了!”

        黄蓉笑而不语,两人牵着手一起回去。

        回到屋里,却见耶律齐和完颜萍已经收拾好床铺等着二人了。

        渔家简陋狭小,四人只能挤在一处。黄蓉和完颜萍二人睡在一张小床上,郭靖和耶律齐则只能一人搬条长凳睡下了。

        郭靖思绪不定,暗自盘算,这连日来奇事迭出,搞得人不知所措。

        如果自己真是书中之人,那今后到底是自己说了算还是只能由人摆布?

        虽说在黄蓉的开导之下,自己总算是振作了起来,但心底还是未能全然释怀。

        这一趟去陆家庄,不知能否解开心里的疑惑。

        正在他思来想去不能入眠之时,外面传来那妇人的声音。

        只听她骂道:“你个死丫头,平日里胡混不说你也就罢了,今日家里住得有客人,怎么也领着弟弟偷偷去鬼混了?真的是一天便也忍不得么?要让客人知道了笑话,瞧我不打断你的腿。”

        跟着又听见那女儿低声咕咙些什么,那妇人又骂骂咧咧好一阵。

        郭靖心里暗叹,看来这小小渔村之中,只怕也是欲海翻波呢!

        次日一早,众人起来,草草梳洗一番,又拿了些钱送与那妇人。那妇人千恩万谢,忙叫女儿准备早饭。

        郭靖一见那女孩,颇觉不自在,饭也不吃要走,众人只得跟着走了。

        一路无话,到了附近的镇上,耶律齐和完颜萍便去购买物品,郭黄二人本想买两匹马代步,但整个镇上也只有一匹驴子出卖,只得罢了。

        到了中午时分,众人采购完毕,在一家小店之中打了尖,又安排下一辆车子,将买来的东西都装了车,耶律齐和完颜萍便自行回岛。

        郭靖和黄蓉相携上路,往陆家庄方向走去。

        一路上,两人谈谈讲讲,倒也其乐融融。

        郭靖忽然说道:“昨晚咱们都以为那林中必是齐儿他们,谁知竟然不是。可见他们也是有分寸的,在外人面前还懂得收敛些。”

        说着颇有些满意之色。

        黄蓉瞧着他直笑,道:“我的傻哥哥,虽说那林中不是他们,焉知他们不是在别的地方有过了?怎么便敢说他们就有分寸!”

        郭靖一愕,顿时无言以对。

        黄蓉又笑道:“不过齐儿和萍儿平日便谨慎小心些,说不定昨晚他们真没什么,若是换了小武和你的宝贝女儿,我可真不敢说了。”

        郭靖想了片刻,愤然道:“你说得不错!我猜在陆家庄的时候,多半便是小武和芙儿挑的头,其他人不过附和他们罢了。”

        黄蓉叹道:“现在猜测这些又有何用?我知道你一心想见那个王公子,要问他个究竟,但此事我劝你还是不要抱太大希望为好!不然,必多烦恼。”

        郭靖默然不语,良久才长叹一声。

        黄蓉见他又有些闷闷不乐,当下笑道:“咱们也有好久没比试过了,不知各人进境如何,不如现在就比比脚力怎样?”

        郭靖微微一笑,道:“那可要请黄女侠脚下留情了。”

        黄蓉“咯咯”一阵娇笑,身形一晃,便掠了出去。郭靖长笑一声,也紧随其后,飞奔起来。

        两人尽展身法,一个前一个后,待到黄昏时分,两人已走出好远。眼见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黄蓉猛地刹住身形,郭靖一个飞跃,落在她的身边。

        郭靖笑道:“黄女侠功力精进,我这可甘拜下风了!”

        黄蓉娇笑道:“哎哟,这可不敢当!郭大侠几时也学得会哄老婆开心了?”

        两人一齐大笑。

        黄蓉笑过一阵,道:“靖哥哥,你现在累么?若是不累的话,咱们便连夜赶路如何?你看,今晚的月色应该不错呢!”

        郭靖道:“老婆有命,自当遵从。”

        黄蓉一面笑着,当先便行。

        果然,走不多远,一轮明月便升了上来,照得大地一片光明。两人在官道上蹀躞而行,也不急着赶路,倒像是在月下漫步一般。

        黄蓉轻轻地道:“靖哥哥,咱们若是能一直像这样平平静静地走下去,那该多好!”

        郭靖听她语带幽怨,不由心下感概,“蓉儿,咱们此去陆家庄,无论结果怎样,我都不再理会此事,咱们一起去重阳宫看了儿子,便去江湖上寻找襄儿,然后再一齐回桃花岛,以后我便天天陪着你看月亮。你说好么?”

        黄蓉闻言,脸上露出向往之色,幽幽地叹道:“又说傻话了,月亮怎么会天天出来?只要咱们能快快活活地在一起,有没有月亮看又有什么要紧了!”

        郭靖笑道:“没有月亮看,那咱们便做些别的,一样的快活。”

        黄蓉脸上泛起一抹红晕,白了他一眼,道:“又说疯话了!越老越不正经。”

        郭靖咳嗽一声,强辩道:“我是说看看书、写写字什么的,又哪里不正经了!”

        黄蓉笑道:“你又几时喜欢写字了?明明是另有所指,还不承认。我看你呀,已不是那个呆头呆脑的靖哥哥了呢!”

        郭靖有些尴尬,心里也不由暗自思量,自己近来好像确实喜欢跟妻子调笑,难道自己已在不知不觉中变得轻浮了么?

        黄蓉见他的神情,知道他的心意,便道:“跟老婆开开玩笑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也用不着难为情啊!”

        两人正在说着,忽听前面传来粼粼车声,张眼一望,便见一辆马车驶来。

        那马车异常宽大,装饰华丽已极,分明是贵胄之家才有的。

        再一看驾车之人,竟似一个妙龄女子,虽然看不清面目,但见她穿着一件白色衫子,在月色之下颇显清幽雅丽。

        两人对望一眼,心知有异。

        这野外官道之上,天色又已不早,哪里来的这样一辆马车?

        他们也不停步,依然不紧不慢地走了过去,只是心下暗暗提防。

        眼见离得越来越近,隐隐听得马车里传来阵阵嬉笑之声,那驾车的女子也看得清了,她虽无十分颜色,倒也娇俏可爱。

        等马车近前,两人站到道旁,看着马车从身边驶过,那驾车女子不住打量他们,眼神间带着几分猜测之色。

        这时马车里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赫然是一群男女正在调笑取乐。

        就当马车擦身而过,只听里面传来一声惊叹,一个男人的声音道:“哪里来的如此绝色?快快停车!”

        马车倏地停下,车帘一掀,钻出一个男人来。

        只见他二十来岁年纪,身穿一件绯色外衣,生得唇红齿白,修眉朗目,面色白里透红,有如良质美玉。

        他一出来便盯住了黄蓉,眼睛瞬也不瞬,那神色分明是个好色的纨绔子弟。

        他身后跟着有个女子探出半边身体,发着娇嗔道:“公子,好端端地怎么不理奴家了?是哪个狐狸精又迷住你了?”

        郭靖气往上冲,正要发作,黄蓉扯了扯他衣袖,拉着他便要走。郭靖哼了一声,强压住满腔怒火。

        两人刚刚抬脚走了几步,便听身后一阵衣袂破空之声,一个身影从他们头上掠过,落在两人身前。

        两人停下脚步,只见那少年男子朝着黄蓉作了一揖,笑眯眯地道:“不敢请问娘子芳名?这么晚了却是要去哪里?”

        郭靖勃然大怒,厉声喝道:“哪里来的狂徒,快快躲开,不然我可要不客气了。”

        那少年瞥了郭靖一眼,微微一笑,却不理会,只是盯着黄蓉上下打量,眼神显得极为猥亵。

        郭靖怒吼一声,一掌便劈了过去,只见那少年身形一闪,轻飘飘地躲在一旁,身法颇为流畅潇洒。

        郭靖不知他底细,本来只使了三成功力,此时见他了得,便不再留情,第二掌用到八成功力猛地拍出。

        这一掌挟着劲风,顿时将那少年裹在其中,眼见是躲不过去了。

        但见那少年神色一变,也是一掌拍了过来,双掌相交,发出一声巨响,那少年身体高高飞起,向后飘去。

        郭靖也不追击,冷冷看着他。

        那少年落下地来,脸上一片煞白,似乎被掌力冲击不小。他深深吸了口气,转瞬间脸色便又回复红润。

        他收起先前的轻狂之态,脸色凝重,盯着郭靖,陡的一声断喝,身形像箭一般直冲过来,瞬间便攻出了七掌。

        郭靖见他居然接得下自己八成功力的一掌,也暗自讶异,此时又见他猛攻过来,身形掌法快捷无伦,当下收束心神,双掌摆开,谨守门户,将那七掌一一化解开去。

        那少年围着郭靖转起圈来,也不跟他正面敌对,只是一味游斗,掌击指戳,无一招不是狠辣异常。

        他功力虽不及郭靖,但身法飘忽古怪,倒也令郭靖不敢大意。

        两人拆了大概有二十多招之后,郭靖渐渐适应了他的打法,觑个空隙,大喝一声,双掌排山倒海一般猛推出去。

        那少年大惊,不敢再接,脚尖一点地,倏然后退。

        郭靖更不留情,一掌接着一掌拍出,浑厚的掌力直迫那少年而去,那少年呼吸为之不畅,脚下不敢稍有停留,一直退了十几丈远,方才脱出了掌力所及,身体却不住摇晃。

        郭靖收住掌,只觉酣畅无比,好久没有这样畅快淋漓地运使功力了,竟有些舍不得停下来。

        他瞪着那少年,喝道:“无耻小儿,还不快滚!下次我再见你调戏良家妇女,定不饶你。”

        那少年稳住身形,调匀呼吸,一脸不可置信的神情望着郭靖。

        半晌他才朝着郭靖深深一揖,正色说道:“不敢请问阁下高姓大名?世上竟有如此雄浑的掌力,在下深感佩服!”

        郭靖哼了一声,道:“浪荡小子,不配问我姓名。快快走吧!”

        那少年脸色一变,随即又长叹道:“天外有天,此言不虚!是在下孟浪了,还请恕罪!”

        说着又作了一揖,举步向马车走去,眼神却飘向黄蓉,颇有不舍之意。

        郭靖让在一旁,冷眼看着他,待他一直上了车,方才和黄蓉一起上路。

        两人一边走,一边谈论那少年,言下都深感纳罕,武林中几时又出了这样一个少年,自己竟没听说过。

        以他现在的武功,只怕除了几个顶尖高手,也无人能胜过他了。

        黄蓉道:“靖哥哥,你在他这个年纪,只怕远远不是他的对手。我看他方才虽然输了,但败而不乱,你要伤他,只怕也不易呢。”

        郭靖摇头叹道:“这样一副好身手,人品却差,真是可惜了!”

        黄蓉又道:“以他此刻的修为,日后成就必定不小。看他那个样子更似乎是什么豪门大家的子弟,若是他为祸武林,只怕颇难对付呢!”

        郭靖点头道:“你说的不错,再过几年,只怕我确是不易胜过他了。”

        黄蓉望着他,道:“我看此人邪门得紧,若不早图,后必为祸。此刻纵不杀他,也该废去他的武功,让他不能害人。”

        郭靖一惊,沉吟道:“那少年虽然轻薄,但此刻毕竟也无大恶,他也是武林中少见的人才,若就此在我手中断了前程,这个……实在心有不忍。”

        黄蓉叹道:“靖哥哥,你就是心软。我怕你以后会吃他的亏呢!”

        两人商量半天,最终郭靖道:“希望他能持身自爱,若日后真有什么恶行,那时我定不会手软。就算他武功进境得快,但真要胜过我也不是这么容易的。”

        这时月色渐高,夜空之上几抹淡淡的纤云飘了过来,遮在月华四周,但却遮不住皎洁的月光,月光穿透纤云洒落下来,反而平添了几分朦胧的美感。

        郭靖道:“蓉儿,你累了么?要不要歇会儿?”

        黄蓉一笑,道:“我不累。我记得前面应该有个镇子,咱们到了那里再歇息吧。”

        郭靖点点头,两人加快步伐,在月下疾行。

        走了约摸一个多时辰,离镇子已经不远,却听身后传来一阵车马奔驰之声。

        两人回头望去,只见先前那辆华丽的马车又追了上来。

        郭靖双眉一竖,沉声道:“这小子竟是不知死活,还敢追上来。”说着便待迎上去。

        黄蓉拉住他,道:“靖哥哥,他此时追上来必有古怪,且先看看再说。”

        两人当下在原地等候,一会工夫那马车便驰到跟前,赶车的却不是那个白衣女子,竟是那绯衣少年。

        那少年停下车,跳将下来,到两人面前深深一揖,道:“不知两位是从哪里来?待到哪里去?”

        郭靖还未回答,黄蓉在一旁道:“你问这些又待怎样?”

        那少年一笑,道:“若在下没有猜错的话,两位一定是从桃花岛来的?不知可对?”

        二人听他提起桃花岛,不由相视一惊,看来这少年是有意冲着自己来的了。

        那少年又道:“在下王怜花,先前可真是唐突了,竟不知二位乃是大名鼎鼎的郭大侠和黄女侠。在下这里赔罪了!”说着又是一揖。

        郭靖还在细想武林之中有哪一家是姓王的高手,便见黄蓉皱眉问道:“你姓王?可是曾去过陆家庄?”

        郭靖听得一惊,猛然想起那个神秘的王公子。

        只听那少年哈哈一笑,道:“不错,在下正是从陆家庄而来,待要前去桃花岛上拜见二位,不想竟在这里遇见了,真是巧得很了!”

        郭靖顿时心中一热,立刻便有无数疑团想要问将出来。

        黄蓉向他打个眼色,拦住了话头道:“不知王公子千里迢迢而来,要见我二人有何贵干?”

        王怜花叹道:“刚才交手之时我便该想到了,世上有如此掌力之人,除了郭大侠又有何人?”

        黄蓉暗暗皱眉,不悦道:“王公子急匆匆地赶上来,不会就为说这几句话吧?阁下究竟找我们何事?”

        王怜花微微一笑,道:“黄女侠勿怪,只是在下从未见过像郭大侠这样功力深厚之人,故此感叹,实是由衷之言,并非刻意讨好。我此番前来,只是仰慕二位威名,特意拜谒,并无他意。”

        黄蓉淡淡地道:“既是如此,我们二人你也见过了,那便就此别过,如何?”

        王怜花苦笑道:“早听说黄女侠智慧过人,此番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不错,我来见二位确是有话要说,只是,此事说来却怕二位不信。”

        郭靖心知他所说的事必是跟近来这些变故有关,当下便道:“你说的可是和那几本书有关?”

        王怜花颔首微笑道:“看来两位也看过那几本书了。不错,正是有关那些书的事。不知二位对此有何感想?”

        黄蓉冷冷地道:“那不过是无聊之人收集了咱们一些琐事,写下的无聊之书罢了。”

        王怜花收起嬉皮神情,正色道:“黄女侠有所不知,那几本书事关重大,绝不是什么无聊之人写的。那是在下交给了陆庄主,又由陆庄主交给令徒的。”

        郭黄二人一惊,他们虽看过那些书,却不知来历,此刻听说竟是由眼前这个王怜花流传出来,心里更是疑虑不定。

        郭靖暗思,莫非这王怜花便是捣鬼之人?

        这一切不过是他安排下的一场阴谋,目的便是要对付桃花岛?

        眼见他虽然样子恭谨有加,但一双眼睛却不住地往黄蓉身上瞟去,显然不怀好意。

        他暗暗心惊,深自戒备。

        只听黄蓉问道:“请问王公子,那些书你是从何处得来的?为何又要费了如此大的周折交到我们手上呢?”

        王怜花道:“此事说来话长,不知两位要去哪里?不如便请一同上车,咱们边走边说,如何?”

        郭黄二人对视一眼,心说,本来此去就是要找这王怜花问个清楚,此时遇上,倒也省事,不怕你耍什么诡计,自己小心些便是了。

        郭靖道:“咱们要去陆家庄。”

        王怜花笑道:“那好极了。咱们正可同路。”说完作了个请的手势。

        当下三人一起登车,郭黄二人到车厢里面坐下,只见车内锦褥铺垫,四壁镂花雕兽,精美已极,车厢正中放置着一张小几,上面堆满了果品美酒,锦褥之上丢着几个绣花枕头,柔软精致,一看便是豪门所用之物。

        王怜花坐到御者座上,拿起缰绳,一面回头笑道:“那几个女子被我赶下车了,只好我来赶车了。车内有酒,请二位自行斟饮。礼数不周,还请见谅!”

        黄蓉道:“王公子不必客气,咱们二人都不喜饮酒。”

        王怜花淡淡一笑,道:“既是如此,我也不便勉强。二位此刻心里必是疑云重重,我这便将其中关窍说与二位知道。”

        郭黄二人凝神细听,却见他一抖缰绳,马车稳稳驶了出去。

        只听他道:“二位既已看过那些书,想必也听令徒说过,咱们其实都是书中之人了。”

        黄蓉道:“倒是听他们这样说过,但我们却是不信。”

        王怜花一笑,也不辩解,自顾自地道:“这事说来确是古怪,我也不明其中道理。只是在下一直琢磨此事,也多少揣摩出了一点道理,说出来还请黄女侠多多指教。”

        黄蓉道:“王公子请说。”还未等王怜花开口,她又插道:“王公子以后请叫我郭夫人。”

        王怜花诺诺答应一声,便又继续说道:“二位此刻还不知在下的来历吧?其实我本不是这里的人。大概是一年前,我一觉醒来便到了此处,却发觉物是人非了,虽然环境看起来还跟从前差不多,但人事可都不同了。”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静待郭黄二人的反应。

        黄蓉道:“原来王公子是别处来的,难怪咱们没有听说过。那么王公子又为何说咱们都是书中之人呢?那些书王公子又是哪里得来的?”

        王怜花苦笑起来,似乎颇为无奈,手里的缰绳也松了,任由马车自行往前驶去。

        他出了一回神,才道:“我一觉醒来,便发觉不对。我本是与朋友在海外隐居,醒来之后却身在一家客栈之中,除了随身的衣服,身边便只有那些书了。我当时还以为中了别人的暗算,后来经过一番探查之后,才发现另有古怪。”

        郭靖望了一眼黄蓉,见她听得极是认真。

        “我知道那些书必有蹊跷,便细细研读。开始还以为不过是个传奇故事,后来在外面一打听,才知书中所载全是真的,而且还都是不久前的事情,而那些书也似乎只有我才有。我百思不得其解,一面苦苦思索,一面四处查访。后来,我终于恍然大悟,原来不知何故,我竟从原来的世界来到了这里,而这里便是那些书中所说的世界了。”

        郭黄二人对视一眼,都是半信半疑。

        王怜花所说的事情确是匪夷所思,但他们本来便相信这是个离奇的世界,即便是再古怪的事也能接受,只是王怜花人品轻浮,对于他说的话总有几分怀疑。

        王怜花又道:“我明白了这些之后,大感惊异,想回到原来的世界又不知该当如何。我当时离陆家庄不远,便找到陆庄主,将此事说与他听,又将那些书拿与他看。他看过之后,也大吃一惊,原来那些书中所载,不但都是真实,竟是对各人的隐秘也都巨细靡遗。”

        “我们慢慢商讨,越来越是怀疑。本来还以为是什么人别有用心写下了那些书,但什么人能有如此大的本事?而我的经历更是离奇古怪。我们思来想去,最后不得不承认,咱们其实都是那书中之人,若是没有那些书,咱们也便都不存在了。”

        黄蓉插言道:“那书中虽对咱们的事情很是清楚,但也不能就此说明咱们都是书中之人吧?否则为何只是记载了咱们从前的事,却没有眼下的?这又作何解?”

        王怜花道:“这个便是关键所在,我可也不知了。其实我所说的都是自己的猜测,到底对不对我也不知道。此次我去拜谒二位,一来是仰慕二位的风采,同时也是想请郭夫人指点迷津呢。”

        黄蓉淡淡一笑,道:“王公子如此聪明,又哪里需要我来指点。”

        王怜花叹道:“我虽自负聪明,却不敢在郭夫人面前卖弄。自从在下看过了那些书,便对郭夫人仰慕之极。郭夫人丽质天生,聪明过人,此番得睹真容,在下死而无憾了!”

        郭靖听他语带轻薄,深感不悦,重重哼了一声,道:“你在陆家庄究竟做了些什么事情?竟搞得陆家庄乌烟瘴气的,还引诱我那几个不成器的徒儿也身陷其中,你到底有何用意?”

        王怜花微微一笑,道:“既然郭大侠问起此事,在下不敢隐瞒。只因在下生性风流,平日最是怜香惜玉。那陆夫人生得花容月貌,在下自然心生钦慕,而陆夫人也对在下青眼有加。陆庄主豪杰仗义,甘做月老成全我们二人,实令在下感佩不已。至于令徒之事,那也全是他们心甘情愿的,在下除了略作开导之外,可没有一丝用强。”

        郭靖怒喝道:“若不是你使了什么迷药,他们又怎会迷了心智而做出苟且之事?陆庄主夫妇乃是侠义中人,岂会像你说的那样荒唐无耻?定是你暗中捣鬼,不知使了什么诡计,才令他们变得如此。你说是也不是?”

        王怜花缓缓地道:“郭大侠难道最近没有觉得身体有什么异常么?我却知陆庄主夫妇早已为情欲所苦,直到遇见在下,方才开解他们,令他们尝到了人生至乐,令徒们又何尝不是如此?否则,在下便是舌灿莲花,又怎能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放开怀抱?”

        郭靖一惊,原来陆家庄也和桃花岛一般成了欲望之地,这个世界还有干净的地方么?

        黄蓉在旁说道:“靖哥哥,这位王公子所言不尽不实,只怕还有很多事瞒着咱们。且待咱们到了陆家庄,亲自问过了陆庄主再做道理。”

        王怜花淡然而笑,也不言语,一时间三人都不说话,静了下来。

        此时已是半夜,“得得”马蹄声中,前面已能隐约看见一座镇子,静静地在夜空之下沉睡。

        郭靖心里思潮起伏,原以为找到那个神秘的王公子便能解开疑团,却没想到,他竟是从另一个世界而来,这到底是真是假?

        其中又有怎样的情由?

        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他看看黄蓉,只见她眉头紧皱,看来也是疑惑不已。

        马车已驶进了镇子,这个镇子并不大,街道两边是门户紧闭的人家,前面不远处的屋檐上挑着一盏灯笼,看起来是家客栈。

        王怜花道:“前面有家客栈,我们不如在此歇息一晚,明日再赶路如何?”

        见二人没有反对,王怜花赶着马车驶到客栈门口,停下车来。只见那客栈门上写着几个大字“悦来客栈”。

        几人进入客栈,叫起小二。小二慌忙招呼着,按他们的吩咐开了两间上房。

        郭靖和黄蓉进入房间,王怜花便住在隔壁。

        点亮灯火,郭靖和黄蓉坐在灯下,相视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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