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秀华出门大概半个小时后,来到城北一处叫做“斋心小筑”的地方。

        她从网约车下来,驻足而望,但见面前是一幢青砖砌成的院墙,墙头之上翠松树影环绕,左侧有两扇黄铜大钉的朱漆大门,门前立着两头威武的石狮,门上横竖挂着三块乌木牌匾,上面镌刻的题词笔法遒劲,乍看和“小筑”之名格格不入,反而颇显大气端庄。

        不过这大门紧闭,门口也见不到人影,秀华正想着要怎么进去,右侧一名身穿明黄色紧身旗袍的年轻女子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旁,双手揣在身前,恭谨地倾下金铃般的细腰,轻声确认道:“您好,请问,您是车老师吗?”

        “……”秀华转身过去,上下打量一眼,礼貌地回答道:“你好,我是。”

        “车老师您好,这边请。”旗袍女子脸上保持着极为专业的微笑,右手微扬,侧身将秀华往大门右侧引去。

        距离大门相隔三十来米的位置,落在几颗黄果树后,掩藏着另一道隐蔽的小门,门口身着保安制服的男子按下密码锁,朱漆铁门应声打开,秀华在旗袍女的提醒下跨过门槛,再往前行进了大约二十来步,被请上一辆候在绿林小径边上的观光车。

        院内比外面看着还要大上不少,小车稳当地向前行进,穿过一片罗汉松林,途经一座人工小湖,再往前开了百米左右,停在一扇白墙青瓦的月洞门前。

        旗袍迎宾小姐率先下车,立在一旁,恭敬地弯腰提醒秀华主人家就在前方,接下来一人进去便可。

        秀华点头致意,略微往前打量一番,见里面是一座水榭回廊,廊道两侧是南方样式的庭院景观。

        她沉声抬起长腿,穿过月门,往前走七八十步,经过廊道尽头另一扇宝瓶形状的门洞,便进入一处名叫“宝瓶斋”的小院。

        门后的松石屏风旁,王大胖西装革履的魁梧身形早早地就侯在了那儿。

        “哎呀车老师!远道而来,真是辛苦啦!”大胖笑呵呵地快步上前,热情地伸出右手,“鄙人王寅初,恭候多时,欢迎您大驾光临小筑!”

        秀华见他头发皮鞋铮亮,体型极具威压,面相却又显得和蔼可亲,略一犹豫,强忍住洁癖,握住伸来的大手,“你好,鑫杰爸爸。我是鑫杰的班主任,车秀华。”

        “车老师您客气了,来,我跟您介绍下……”大胖放手让到一旁,回过头去,轻轻甩了甩胖脸,示意什么人往前走。

        秀华抬头看去,在他宽大的身形后面,看到一名穿着绛紫色素纱长裙华美少妇。

        只见这美妇身形极为妖娆,身上是一件凸显好身材的绛紫色真丝晚礼服,下面一双纤纤细足踩着一双伊兹密尔蓝色的高跟鞋,论个头,看起来比自己还要高不少。

        秀华再打量她的容貌,看她五官精致,头上盘云亮髻,一脸端正贵气的妆容极为讲究,修长的雪颈上环着一圈东珠项链,双耳挂着泪珠状的翡翠耳环,一颦一蹙中步态优雅,颇有古典美人的风韵。

        只不过……

        这贵妇优雅的步态中略略显出一些僵硬,细看下,秀华发现她脸上的神情也透出些许羞怯,烈焰般的红唇紧紧绷着淡小麦色的双颊,一对漆黑的明眸飘忽不定,似乎不敢与自己对视。

        这个高挑丰满的美熟女便是小胖的母亲,曾经的选美冠军、大胖一生的挚爱:芳澜。

        靠近秀华跟前,芳澜扭捏的步态更加明显,慢悠悠地伸过戴着青纱护臂的右手,露怯似的低下头,小小声说:“车老师,您……您好。”

        “你好。”秀华也与她握握手,张口问道:“您是鑫杰妈妈?”

        芳澜羞滴滴地收回手,声若蚊蝇点点头,“是……是的。”

        “哈哈哈哈——!”

        大胖声若洪钟,哈哈笑道:“这是内子,免贵姓芳,单名一个澜字!内子常年居家,不爱与人接触,因此不善言辞,让车老师见笑啦!哈哈哈——唉……”

        笑声嘎然而止,大胖身体一颤,原来是芳澜一个白眼,抬起胳膊肘就拐他腰眼上。

        “吭吭。”大胖举拳轻吭两声,略带埋怨地斜眼一瞥,笑嘻嘻地回头过来向前引路,“来来来!车老师里面请,快到屋里面坐!”

        芳澜意识到自己失态,桃花瓣似的光滑脸蛋上闪出两抹红晕,咧开丰满的红唇望着秀华尴尬地笑了笑,赶紧转身跟在丈夫身边,居然是同手同脚,步态神似提线木偶,导了好几步才将步伐导顺畅。

        芳澜这人是典型家里蹲的性子,在家威风,在外社恐,当年那选美冠军,其实大半是靠大胖的钞能力给硬生生砸出来的。

        倒不是说她身材样貌够不上格,就她那一紧张就同手同脚的毛病,当年台下几名昧良心打高分的评委,着实压力也不小。

        她昨夜听丈夫说今天要和秀华见面,便非要跟着一起来,想着可不能给儿子丢脸,一大清早就起床精心打扮,也是觉着作为母亲吧,这么多年没去给儿子参加过家长会过意不去,今天怎么也得和儿子新学校的班主任见见面。

        加上她老听丈夫说,这车老师多么多么厉害,人品是有多么多么的好,就想亲自来说点好话,再送点小礼品,给人家留个好印象,也好开口请人家在学校多多关照下儿子。

        别看芳澜这会儿面上还能保持素雅文静,心中已经唠叨成狂风暴雨,刚才远远望见秀华,她心里就哎呀哎呀地不停叫唤着遭了遭了,今天的衣妆都弄错了,咋就没想到儿子这班主任长这么漂亮!

        看那身材,那发型,那长相,那气质!

        人家没怎么化妆都这么好看!

        特别是她的眼睛,好漂亮啊!

        亮晶晶的,像家里那颗蓝宝石一样!

        这一比较,芳澜就气死了自己这身妖娆的装扮,就跟个村姑似的,别人不知道的啊,还以为她要来唱二人转……

        其实她够美了,就是严重缺乏自信,这会儿后悔得在心里直跺脚,念叨着早知道就借小秦和小何的工服来穿穿。

        芳澜再看秀华,暗赞这车老师真是不卑不亢,面对家里的死胖子也没点头哈腰,真是目光如剑,宛若一位身经百战的骁勇女将,可是,她的眼神也好吓人……

        “不怒自威”,大概就是形容的她这样的人吧。

        这几眼下来,芳澜就理解到秀华为何能把日渐鬼灵精怪的儿子给收拾得服服帖帖,虽说自己超过一米八的个头还踩着高跟鞋,往秀华面前一站,简直就像个小女孩似的,腰都直不起来。

        还好一路上都有大胖照应,等三人进到茶室落座,芳澜就像个认真听老师讲话的傻姑娘,挺着巨乳蜂腰端端坐在大胖旁边,完全没了在家里的气势,一到秀华说话,就呆呆地点头,嗯嗯嗯地赔笑。

        谈话先从大胖废话连篇的客套开始,秀华见怪不怪,应付得当。

        大胖又说咱两家的儿子关系好,整天称兄道弟,比亲兄弟还亲;秀华就一本正经地说同学之间应该互相激励,共同进步,希望两个孩子将来不会辜负父母的期望。

        不过秀华也没想到芳澜在,她便没有着急问张婉熙的事,暂且沉下多余的心思,就像正经做家访那样,先详细问询了下小胖在家里的情况,然后认认真真地分析指出这孩子在那些地方有所不足,期望两位家长能够勤加引导,共同督促孩子成长。

        将近一个钟头的时间很快过去,芳澜找到了少女时期被老师管教的感觉,真是好久没这么紧张过,一直从旁附和着丈夫和秀华的对话,满满憋了一膀胱的尿,又不好意思开口,便抬起桌下的玉足,横踹大胖一脚。

        “诶……”大胖斜脸望去,多年夫妻,一个眼神下来,他便心领神会,哈哈笑着让妻子再去张罗些点心上桌。

        “那车老师,你们先聊着,我去去就来,哈……”芳澜夹着尿跟秀华打了个招呼,拎起裙边起身离席,踩着紧张版的T 台小碎步,左右扭动着水漾漾的丰满翘臀,直奔卫生间方向。

        秀华看准时机,当即切入正题,“王总,我今天来,是想当面向你表示感谢。”

        大胖一听,笑吟吟地拿出看家的太极本事,“车老师您太客气啦!请喝茶,这茶好,二十年老山茶!您要喜欢,我叫人给您捎两幅!”

        秀华是直性子,没那些金钱场上嘻嘻哈哈绕弯子的功夫,面色凝肃,缓声问道:“如果王总方便,能否和我详细说说那件事?”

        “啊,啊……王某不知道,您想知道的哪件事?”

        “……”王大胖这揣着明白装糊涂,秀华见状,慢慢放开了小心凝重的脸色,觉得既然你不想说,那我也不再问第二遍。

        “那谢谢王总了。鑫杰这孩子底子不差,就是课堂上注意力不太集中,心思比较飘忽。平时两位尽量不要拿他和其他孩子比较,不要给他太大的压力。多点鼓励,激发他自主学习的兴趣,兴趣是最好的老师。今天打扰了,我差不多该回去了,您忙。”

        秀华礼貌性地再次感谢了王大胖,一股脑提了提小胖的教育问题,拿起挎包,准备离席归家。

        “哎哎,车老师,车老师!”

        大胖伸出两手对着桌面往下挥压三下,满面笑意地示意她稍待,“您稍待,稍待哈!内子给您拿点心去了,待会儿您尝尝,中午我们夫妻请您吃个饭哈!”

        “不了王总,不麻烦,我还要回家给儿子做饭。”

        “哎……车老师您别生气哈,我这人老毛病,装模作样惯了,跟您讲话一时半会儿还改不过来,实在实在抱歉哈!我也是习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可不鬼见得多了,见着人了还说鬼话连篇,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一般见识,哈哈哈!”

        “……”秀华保持着礼貌性的克制,心里是真不喜欢和这样市侩的人相处。

        大胖看秀华执意要走,便不再虚与委蛇,换了另一幅沉稳许多的面相,坐定笑道:“您的来意呢,我也明白,可我毕竟是生意人嘛。”

        秀华眉头微微一皱,低头问道:“王总有话请直说。”

        大胖脸上笑吟吟,望着秀华,缓缓开口,“这事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多少有些牵扯。我希望车老师能答应我一个条件,来,请坐下说。”

        大胖神情自若,摊开左手,对着秀华身前的椅子轻轻一指。

        秀华沉思片刻,重新坐下。

        ……

        芳澜踩着高跟鞋,噔噔噔地抱着金丝攒盒走进茶坐,进前就看到秀华起身要走。

        芳澜看她神情冷厉,心中窃喜,赶紧把点心盒放下,上前拉住她说:“唉,老、老师!别听他的,他这人就这样!”

        大胖气定神闲,仰头望着秀华微笑道:“您真就不再考虑下?只要您能答应王某人的条件,不要说那件事,王某人能力范围之内,任何事都能替您办。”

        “哎呀你闭嘴吧!”芳澜嗔了一句,弯腰拿起食盒递到秀华面前,努力讨好道:“车老师,给……给,您拿着!”

        “不了,谢谢。”秀华婉拒。

        大胖撑着椅子扶手慢慢起身,满眼都是对秀华的欣赏,转头看了眼点心盒子,微笑着说:“请拿着吧。您想知道的东西,都在里边。”

        秀华看向芳澜,芳澜抿着粉唇,小鸡啄米似的使劲点了点头。

        “车老师,请允许我向您道歉。”大胖一个深鞠躬,芳澜将盒子放在桌上,也站到丈夫身旁,同样向秀华深深鞠躬。

        “你们二位这是……”

        大胖直起腰杆,看了眼妻子,微笑着解释道:“我们夫妇两个昨晚商量来着,要是您真答应考试前给我那傻儿子泄漏考题,老实说哈,东西我还是会给您。但回头啊,我立马会去办转学手续,哈哈哈。”

        芳澜同样蹙眉抱歉:“对不起啊车老师,是我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您可千万别见怪……”

        秀华看看大胖,再打量一眼这华贵美妇,思索了几秒,轻呼一口气,报以微笑,“你们也有心了。”

        大胖转头说:“老婆,你自己去玩会儿,我再和车老师聊聊。”

        “好,你可得把车老师招待好,不许再说胡话。”

        芳澜嘟嘴训他一句,转头看向秀华,攒着劲摆出讨好的笑脸,“那车老师,那你们慢慢聊,我、我看您就紧张,嘿嘿嘿……我去那边和几个妹妹玩会儿牌,吃饭我就来!”

        话刚说完,芳澜双手拎起裙边,踩着高跟鞋,欢快地跳着小步,咯噔咯噔一溜烟地跑没了影。

        “内人让您见笑了。”

        妻子离开,大胖笑着再开口:“车老师,我们还是坐下说话吧。盒子里边的东西比较晦涩,我大体上给您介绍下来龙去脉。”

        “那……多谢了。”小小的插曲后,秀华重新坐下。

        “说来惭愧,我会知道这件事,出发点,也算不得正当。”

        大胖慢慢向秀华讲出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政府内部讨论了数年的一个区域开发的特大项目,去年正式上马,一期工程正是由时任昶北市副市长的马天城负责统筹挂帅。

        昶北是菁南地区的经贸中心和交通枢纽,该项目一旦落成,预计将会极大地促进昶北及周边地区的经济发展,鉴于其中牵扯到巨大的经济利益,马天城不可避免地成为了各个相关团体的围猎对象。

        一期规划内,面向社会公开招标的子项目中,最有吸引力的两个,是昶北市经贸大厦和批发货运中心的建设工程,他王寅初也想从中分得一杯羹。

        “……所以我这里呢,就会多花点心思去关注您的丈夫。我把儿子送到您的班里,多少也有和您牵上线的想法在。”

        听到此处,秀华眉头微皱,沉声说道:“王总,我很感谢你能对我坦诚。但这件事,我爱莫能助。”

        “理解,理解。您少安毋躁,且听我再说下去。”

        大胖继续说到,他也算熟知商业场和人情场的条条道道,有那么些人脉和眼线,两个和马天城关系匪浅的女性很快引起了他的注意。

        其中一个,是与马天城早年交往过的刘谨玲,代表菁南第二铁道集团;另一个是秀华的闺蜜张婉熙,代表昶遂建筑工程有限公司。

        两个女人都在想方设法接近马天城,王大胖对两个项目也是志在必得,于是收集到了许多常人所不了解的隐秘。

        “她们两位可都不简单呐,特别是您的这位好友张女士,很有一套!短短两年不到,好几个又臭又硬的老专家都给她拿下了。”

        大胖瞥向金丝点心盒,悠然道:“我这里呢,恰好就搞到一点儿她搞权色交易的小证据,这倒没什么,问题就出在最近两月。”

        大胖有模有样地晃晃胖脸,收起笑容,脑袋往秀华那边靠了点,煞有介事地放低声调,继续说道:“我发现啊,她居然对我们马市长也动了心思……那哪成啊,您说是不?要说马市长还是不错的,这些年给他送钱送人的不少,咱们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可能就是看在您和张女士和从小到大好友份上,才接触得多吧。嗯……不过您请放心啊,我没有给马市长送过礼,更没有做过什么违法乱纪的事,哈哈哈。”

        听到此处,秀华陷入沉思。

        老专家,张婉熙,刘谨玲……张婉熙告密刘谨玲。

        多条线索汇集,思路慢慢连了起来,从结果来看,张婉熙的这通操作,是一石三鸟。

        秀华警觉地看向大胖,缓缓确认道:“所以王总,您是想让我提醒下家里那位?”

        秀华的言外之意,你拿出手上掌握的这些“证据”,看似在做人情,背地里是否带那么一点威胁的意味,好让马天城在处理政府的项目问题上,暗中偏向你。

        大胖心知肚明,笑着摆摆手,“车老师啊,您还是低看我了。项目确实是好项目,单说那经贸大厦和配套的CBD ,建成后,就按往年的数据来算,单论租金一项,每年保守估计净利润,这个数。”

        大胖比划了个两根指头的手势,笑着再说:“钱不是重点,我跟您谈,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为了我儿子。”

        “为了鑫杰?”

        “是啊。唉——!”

        大胖长叹一声,似乎很惋惜地用力拍了下大腿,低头咂下嘴,再抬眼看向秀华,“钱呢是赚不完的,儿子我就那么一个!他这个年纪,有您这样的人教导他,我才放心呐!所以这工程我就不打算要了,一个是避嫌,免得让您难做,二里个嘛……官场商场上勾心斗角的事,具体的我也不好一一跟您讲明,还请您谅解。”

        “王老板,我只是一名普通教师,谈不上避嫌。”秀华平静地望着大胖,试图通过阅读他微表情,看他有没有在撒谎。

        大胖坦然笑道:“两个月前我已经叫人把标撤下来了,这点您回去可以跟马市长确认。就站在纯粹的商人角度,综合考量下,我认为潜在的风险大于收益,不做便不做罢!关于盒子里给您的资料,我这里也就没有备份,将来您想怎么处理,绝不干涉!”

        秀华看他言辞恳切,不似作伪,看了眼精美的食盒,将信将疑,且诚心诚意地答复道:“丈夫的工作,我从不过问,他要是行得正坐得直,没人能抓到他的把柄。他要做下错事,王总能知道,那其他人也可能知道,我不会袒护他,我也袒护不了他,所以你的这份礼,我不能收。”

        王大胖一听,点头轻叹道:“您还是多心了。盒子里面没别的,就是张女士搞财色交易那一套的证据,不涉及到您的丈夫。您的为人,我王某人也是略有了解的,您想,假如我真打算要挟马市长,大可直接去找他,没必要绕这么大个弯子来找您,以您嫉恶如仇的性格,节外生枝了是不?所以您就放心把盒子拿着,我的动机很简单,单纯想给您提个醒,希望落下个人情在。里的东西别的不敢说,让张女士老实离我们马市长远点肯定是没问题的~”